蓝色薇薇安

看我头像就知道我墙头有多冷
一不小心萌了冷西皮,所谓冷西皮就是,这个世上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别人萌了吧

【楼诚】永恒国度

永恒国度

 

本文私设如山,文笔渣,剧情无,人物ooc,历史知识水平仅限于百度百科。按照原著小说,明诚是在烟缸牺牲后立即转移的,我把时间线改了,让他先回的上海,后去的苏联,当然本文的时间线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大家不嫌弃凑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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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是站在院子里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小楼二层开着的窗户传来的音乐声,他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忖度着今天晚些时候会不会下雪,当他的视线看向小院外高大挺拔的银杏树时,觉得可以在来年春天种下一些荷兰芍药。

再给阿诚找些山茶花种子吧,他想。白色的山茶花和勿忘我依偎着生长在一处应该很美。

然后他听到了乐曲声。

有些意外。明楼拿着园艺剪,进了屋子,壁炉烧着,暖意融融。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洗好手,挂好大衣和围巾,上了二楼书房。

明诚蜷缩在椅子里,背有点弓,明楼进入书房时看到的是他这样一个背影,他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要关掉唱片机。

“先别关,让我们把它听完吧。”

“哦?”明楼挑着眉笑了一下,走过去挨着明诚坐下,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唱片封套,“巴赫?”

“我不知道你还听巴赫?”

明诚转过身换了个姿势,对着明楼笑笑道:“这个世界的改变太多了,我只是微不足道的的一个。”

“大提琴无伴奏奏鸣曲……丹尼尔·夏弗朗……”明楼盯着封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强调,“今天是圣诞节,我以为你会放放舒伯特或者圣桑,就算是应景。”

明诚无所谓地摊摊手,他们都不是信教的人,即使曾旅居欧洲多年,对于圣诞节也不甚看重,认真算起来,还不如对待农历新年来得正式,倒是圣诞前大街小巷上的铺子都放了假,日子就变得分外难熬,恨不得提前数日积粮,仿佛等待冬眠的仓鼠。

明诚说:“抱歉,没有舒伯特也没有勃拉姆斯,所以也不会有《圣母颂》。”

一曲终了,明楼低头想了想,说:“是了,不是舒伯特也不是勃拉姆斯,所以这个,”他取下唱片装好扬了扬,“一定是别人送的。”

明楼补充说:“一定不是明台,如果是明台一定会送德彪西。”

明诚的眼里有了笑意:“咱们家的小少爷总是那么标新立异。”

明楼恍然大悟说:“啊!我明白了是明樑!”

明台每次跟他的两个哥哥提起自己的小儿子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不知道这个孩子怎么长的,明家这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竟然都像了个十成十。

不动声色像明楼,八面玲珑像明诚。

明诚一脸好奇:“那你呢?”

明台鼓着脸颊看一眼他的阿诚哥,没好气地说“调皮捣蛋像我。”

这话召来哥哥们一阵哄笑,阿诚慈爱地去揉揉明台的头,仿佛眼前的人还是明家以前最年幼最受宠爱的小少爷。

明樑出生在中苏蜜月期——他自己认为正是这个环境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影响,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尽管很多时候这种影响并未人所察觉。

不管怎么说,明家这个最幼小的孩子继承了他的伯父们的优良语言天赋,学得快记得多。

明台哼哼唧唧地说:“小时候舌系带手术大夫剪得太好,口齿活络,阿樑啊你的英文发音怎么不像俄文那样好?”

明樑笑眯眯听着不搭腔,转身就过去跟伯伯告状:“姆妈天天讲,家里头两个小孩,一个老小孩一个小小孩,喏!”

这孩子!

“明栋来信了吗?”

明诚一点头说:“来了,我刚拆。”,便从书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捧出一个漂亮的旧铁皮盒,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叠信。

明诚给明楼拿了眼镜,他自己也把老花镜戴上,打开信来念。

“……大伯二伯,希望你们在巴黎的假期一切安好,爸爸说你们会回来过春节,我和爸爸都希望能在家里喝二伯调的花茶……明樑送的唱片是否已收到?他说这是他相当喜欢的版本,我问他为什么不送其他的曲子,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喜欢听巴赫,但是他说姐姐,因为它的美很触动人心,我想伯伯们会喜欢的,尤其是那首无伴奏奏鸣曲,这个演奏者个人风格很独特,就像是……”

就像是,苏联广袤平原上远处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明诚念到这里,毫无预兆地沉默了。

明楼转个话题,随意问道:“明栋最近在干什么?”

明诚缓缓神,说:“上课,最近好像在帮学校话剧社的学生排戏,大哥,我看见明栋就想起以前你读书时候的样子,那会儿你可是学校的台柱子。”

明楼颇得意,然后饶有兴趣地问:“排的什么剧目?想必是不错的新作品。”

明诚轻声说:“《亲爱的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我们以前一起看过。”(1)

明楼点点头,轻轻说:“苏联的作品……”然后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明诚才开口说:“明栋前几次来信说,明樑跟她抱怨莫斯科现在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有一天他和于大使休息,就一起去转了好些地方,街上的商店空空如也,连好点儿的黄油都难得找,更别提伏特加和黑鱼子酱了,有也是贵得离谱。”

明楼满不在乎地说:“哎呀这些东西,有也不用送给我,你跟他讲,伯伯心里领情了,让他自己留着。”然后小声嘀咕:“马赛旧港那家俄国人开的餐厅简直难吃得要死。”明楼喝的西洋墨水,胃倒结结实实是中国人的胃,他也吃不惯俄餐,而他唯一一次吃俄国菜居然是在马赛,那天吃的时候明楼就对明诚说,俄罗斯人的烹饪天赋大概是被西伯利亚的冷风冻住了,连地中海的暖阳熏风都不能拯救他们。明诚安慰地拍拍明楼的手背,嗔怪道不想吃就不要吃这么嘀嘀咕咕的做什么,给人看见不雅,你欺负人家听不懂中文?其实明楼是一个顶讲究体面的人,他也就是叨登完这一句就不说话,认命般地老老实实喝红菜汤。等这顿饭吃完,两个人散步走出几百米远,明楼才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心血来潮想起吃俄国菜的。”

明楼是个食不厌精的,唯独饮上开通得很,各种舶来品都喜欢。明樑知道明楼喜欢收藏酒,而且不拘什么类型,香槟,干红,威士忌,都有一些。有一天他给明楼拿来了一瓶伏特加,说伯伯我也不喝,这个干脆就给您留着。

明楼看看酒瓶子上的俄文标识,说:“你哪儿弄来的?”

明樑嘿嘿地笑,眼睛里满是狡黠的光:“坑了几个俄国人,人家送的。”

“什么话!”

明樑笑个不住。

明樑不喝酒,但却善饮酒,少见的千杯不倒,这个有点像明楼,你看他眼眸迷离醉眼惺忪的时候,其实心里面可清楚,不知道多少人被这假象骗了去。

然而他想不到这样奇异的天赋居然也有了用武之地。

苏联的军事代表团来北京谈判,老大哥的代表们脾气也像西伯利亚的冷风,直接坚硬,还像伏特加,一点就着。

“如果是点不着的酒就不要端上来,那不是男子汉该喝的东西!”

酒桌上的考验。

正式的宴会开始前几天,中方代表的林将军找到了明樑。林将军已经有了些年纪,头发花白,但是身姿挺拔,一丝不苟,他的俄罗斯族血统赋予他深邃的眼眸,眼神锐利得像鹰,他盯住明樑说:“祖国现在需要您的胃来收服这些该死的俄国佬!”(2)

于是那天晚上,明樑干掉了苏联代表团的十七个将军。

之后的谈判桌上,这些不可一世的将军们说话声音都低了一些。中方的头头们看着订单报价心情舒畅,签字的时候一个个面露喜气。

谈判结束,苏联代表团的成员每个人都带走了丰厚的礼品,作为私人回赠,中方人员也得到一些东西。

林将军亲手把这瓶伏特加递到明樑手上,郑重其事地说:“您圆满完成了任务,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做出了贡献。”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当然,以后您为祖国效力的机会还有很多。”

这可真是幽默,明樑想,他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他自己也是,现在却在一个有着俄罗斯血统的老党员的带领下,与来自红色帝国的使者周旋。

那之后没多久,明樑被调往莫斯科。

明樑去到后给家里回的第一封信写道:“……你们简直不敢相信,五一节那天红场上到处是人——都是抗议和游行的人,人群里甚至有穿着黑色法袍的东正教神甫,克里姆林宫的人一出现在讲台人群里就都是嘘声,有人在私下里偷偷议论,指不定什么时候军队的坦克就要开到大石桥上面去,还有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

在听到这个城市时,明诚不可抑制地恍惚一下,思绪如滚动的潮水带着他回到1935年,那时候他才二十一岁。

巴黎的共产党小组被破坏殆尽,明诚眼睁睁看着那美丽坚毅的女子——自己的导师、战友、同志——如枝头残花般凋零,而自己连哀悼的时间尚不可得。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等待上级指令,像冬天蛰伏的幼虫,屏蔽着声息,等待又一次勃发的生机。

收到转移指令的时候明诚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上级会让他回上海,他本以为是去苏联,或者伦敦。但那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立刻回到家收拾行李。回到公寓的时候,明楼已经在家里等他,那天他们话都很少,几乎是沉默着吃完最后一顿晚餐。等明楼看着明诚把所有的箱子都贴上条子,他对他说应该早点睡养好点精神,明诚就从善如流地去了卧室。他们默契地没有一句相送的话。

可能因为上床太早了,明诚睡着睡着半夜突然醒起来,清醒过来的瞬间整个人差点吓一跳,那也只是差点。

“大哥……”

明诚打开台灯,看见明楼坐在他床边抽烟,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烟头上的一点火光明明灭灭,他的眸子里隐含某种情绪,胶着浓密得化不开,像巴黎子夜时分的夜空。

“哥……”明诚动手扯过被子的一角往明楼肩上披。明楼拦下了,手放在明诚的肩头轻轻一压让他重新躺下,又帮他细细掖好被角,说:“睡吧,我看着你睡。”

要分别的时候明楼在候机厅外和明诚握别,明明有万千言语,最后只汇成一句:“同志。”

明诚回道:“同志。”

彼此的力道都有点大,握得手指生疼,思潮翻涌,也不知道疼的是手还是心。

所有的分离都是为了久别以后的相见。

为了胜利。

明诚辗转从香港回到上海。他不能贸然回家,所做的就只有独自等待。霞飞路中段那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是他们在上海的紧急联络点,明诚每天下午三点去一次,每次去手里都拿着同一天的旧报纸,那上面登着一个寻人启事,是他们用以联系的暗语。

明诚每天去的时候都有些坐立不安,甚至觉得比在巴黎那个被大哥拿枪指着的雪夜还要紧张,他总是想,虽然上海那么大,万一什么时候被大姐看见……想到这他搓搓手指,抬了抬平光眼镜,在脑内反复推算了几个应变方案。

好在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只持续到第三天。

第三天下午三点过一刻钟,店里来了一位文质彬彬、身着长衫头戴铜盆帽的先生,他看到明诚的时候目光一闪,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到明诚几乎捕捉不到。

他客气地说:“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借一借您的报纸。”

明诚镇定地看着他:“先生,这是一份过期的旧报纸。”

“不要紧,我想看看上面有没有租房启事。”

“不,只有一份寻人启事。”明诚把报纸递给他,重复道:“是旧的,三天前就登的。”

对面的先生接过报纸看了看,又递回去,然后摘下帽子示意:“是的,麻烦您了先生,再会。”说完转身走出咖啡馆。

明诚攥紧报纸,快速瞥一眼窗外,看了看压在报纸下了一张小纸条,坐等片刻,也出了咖啡馆。

一前一后两辆黄包车驰到亨利路的东正教圣母大堂。明诚一路上一言不发,抿紧嘴唇,跟着身前那人走进教堂侧门,绕了几个弯后,眼见他在一间小屋停下,敲敲门,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中年男人迎出来,看一眼他们便只身走出去,守着门口站定,明诚则紧跟着那位先生进去。

关门,落锁,明诚这才几不可闻地舒口气,后背有了汗意。

面前的先生转过身来和明诚握手,这时脸上方带了些笑意:“你好,青瓷同志!”

明诚回道:“你好,史平同志!”(3)

“我代表中共中央特别行动科,向你下达组织转移前对你的最后一道命令。”

明诚挺直身躯目光炯炯。

“鉴于目前上海严峻的斗争形势,组织决定你跟随出席共产国际七大的同志一道启程,五号乘船前往苏联,到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院学习,学成后返回巴黎,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明诚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他回国来,至少也该是转移到苏区去。

“上海现在很不安全。”史平摘下帽子靠着桌边坐下,“党组织和共青团的许多同志都被捕了,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的负责人也身陷囹圄,我们损失了大部分的电台,现在……”

明诚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可以留下参加战斗!”

史平摇摇头:“我从四川来到上海,途径白区,一直在想着要恢复上海的党组织工作,但是这里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要强出头……”他看一眼明诚,“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的同志有另一条暗线上的战友负责保护和营救。现在这条暗线经不起暴露了,我们必须潜伏,等待时机,否则……”

“上海将再也没有一个共产党!”

明诚沉默了。

史平继续说:“组织上派你去往莫斯科是有长远考虑的,你从法国回来也该知道,巴黎的共产党小组……几乎是毁灭殆尽,我们需要重建巴黎的党组织,并且,在敌人内部楔下一颗钉子。”

“待你从伏龙芝回来以后,将继续潜伏在巴黎,配合眼镜蛇的一切行动。”

大哥。明诚手紧了一下,觉得后背又热了。

明诚毅然点下头:“我知道了,我服从组织安排!”

商定路线,是八月五日坐苏联的轮船前往海参崴,再从海参崴乘列车到莫斯科。

史平此时貌似随意地抚着窗框,喃喃自语:“本来,到苏联去,从哈尔滨坐火车是最最稳妥的,可是现在东北去往西伯利亚的铁路都被日本人占领了,唉……”

心底一声叹息。

山河破碎,通途也变了歧路。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祈愿这被苦难深深笼罩的中华大地,终有一天条条大道都变了坦途。

在去海参崴的轮船上,那日子明诚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见到了杨之华。

出发之前,明诚就被告知,这趟旅程,他在这船上是要担任参会代表的安全保卫工作的,然而他还这样年轻,仿佛春天树苗的年纪,或许正是因为这青年尚且青涩的气息,已为人母的杨之华看他总带着点母亲般的慈祥,跟他说话口气也是细声细语的温柔。

这倒让明诚生出些许局促和紧张。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和对方挑出个话题,瞿秋白今年五月份就义,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但看着身为烈士遗孀的杨之华,看着她那淡然微笑绝口不提前事的样子,明诚觉得怎么跟她说话都不得体。

说什么?说以前看了很多瞿先生的文章?说瞿先生是为了革命大义捐躯虽死犹荣?或者说瞿先生与您真是伉俪情深人所众知的佳侣?说来说去总是绕不过去,刻意的安慰和无心的忽视一样伤人,都不妥。

又或者,那些慰藉的、鼓励的、绝望的、希望的话,本来就是存在他们彼此心里,也无需他人来道破。

秋之白华,白华之秋,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亦不足为外人道的。(4)

他们是革命伴侣,是为了寻找理想燃烧生命的同志,是遭遇磨难互相慰藉的知己,在这黑暗中相互支持着并肩同行。

我如这茫茫人海中一粟籽,是否也将有这样的同路人,可信赖,可依偎,可时时怀念?

明诚并不是脆弱感伤的人,大约是离家去国漂泊于海上,看这淼淼波涛,一眼望不到头的天海之交,让他突然生了感慨。

其时他正在甲板上写生,海上风大,不多时已经吹得人脸面生疼。他拿着速写本随手画了几笔海面上的风物,过了片刻觉得无味便信手涂鸦,画了半面纸才陡然发觉那是明楼棱角分明的侧脸。

大哥。

明楼。

明诚皱起眉头呆了片刻,莫名一阵心浮气躁,顺手把那一页揭了。

“您好。”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明诚慌忙抬眼一看,是温柔带笑的杨之华,立刻站起来。

“您好。”

“我看您在甲板上站了好些时候,原来先生也是很有雅兴的。”

“哪里,只是课业之余的爱好,登不上台面,一时戏笔而已。”

杨之华笑笑,又说:“听说先生原先旅居在巴黎,倒是一个很适于品味艺术的地方。”她顿了顿又说,“早些年我和秋白去苏联一直想抽空去看看俄罗斯博物馆——就是旧时称作米哈伊洛夫宫的——那里的藏品很可观,绘画与雕塑多称得上精品,只不过俗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

明诚有些窘迫地不知如何答话,心底又替她难过,只得硬着头皮接到:“您这样说,那想来定是值得一去的地方,俄国的艺术应较西欧有着不同的趣味……”

这次谈话的经历有些神奇,明诚这样认为。在通向赤都的茫茫大海上,他和他的前辈,一不谈主义理论,二不谈时事艰难,反而聊起了艺术,这是他从巴黎回来后难得的轻松时刻。下船前杨之华赠他两张明信片做纪念,上面印的是铜版画的喋血教堂,华美的洋葱头上高高的尖顶直入云霄,仿佛一切高高在上者要人去仰望。

明诚就是怀着类似朝圣者的心情来到莫斯科。当他带着满身风霜疲惫站在伏龙芝前,才觉得全身上下真正松懈下来。

这是我们唯一的庇护所,他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时想。

他说的是“我们”。

是的,在上海、柏林、伦敦、巴黎、东京……千千万万个地方,在黑暗中,有无数和他一样心怀烈火,要向那崇高的理想献祭的人,希望用自己为这世界增添一点微光。

我爱世人,尽管这世界报之以蔑视、误解、欺骗、杀戮。

他站在莫斯科的土地上,看着眼前的建筑上灰色的坚硬石墙,心中却异常柔软,仿佛婴儿回归母体,航船寻着灯塔,数百个日夜的焦虑、忧愁化作了消融的雪。

这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他在老之将至时,怀念起来依然觉得心中温暖,尽管那时候,他知道,现今的莫斯科,已经不是他当年看到的样子。

比如现在明诚和明楼在巴黎自家的小楼里回忆着往事,他提到:“大哥,我听说,他们有意向要把列宁格勒改回叫圣彼得堡?”

明楼把信封好,抬抬眼镜,说:“是有这个风声,但是应该没有那么快,怎么觉得改了名字不好听?”

明诚被逗笑了,说:“哪里的话,这与我高不高兴有什么干系,我是想起以前的旧事……”

明诚去苏联前在上海逗留,某日去了一家犹太人开的铺子买东西,店子的男主人是从维也纳逃亡过来的,在上海勉力维持着生计,然而颠沛流离也不能改变他健谈的个性。

“我觉得俄国现在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您说呢?他们甚至把圣彼得堡改叫做列宁格勒,听起来糟透了,愿天上的主保佑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希望他们还能欣赏到《天鹅湖》和《胡桃夹子》……”

提起芭蕾舞,明楼一直打趣说俄罗斯人民真是骨血里藏着浪漫,连掩盖政变电视台都集体播放《天鹅湖》,像是在枪口上插着一朵玫瑰。

那天早上,明樑给明楼和明诚打国际长途,那时候他们还在国内,正在聊着些家常的时候,明楼突然听到电话那头一声低低的惊呼,然后明樑急匆匆的地对明楼说他突然有些急事,晚些再打回去。明诚看了看日历,八月十九号。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苏联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播放着《天鹅湖》,不,这不是为了展示艺术的优雅与美丽,那是因为同时发生着的与优雅毫不沾边的事情,比如,一场权利的更迭。当然没过多久,全世界都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5)

那日以后,明诚整个人就有点,怎么说呢,明楼一边揉太阳穴一边念:“阿诚啊你这是有点神经过敏啊你晓不晓得?”明诚晓得明楼有头痛顽疾,一看他揉脑袋觉得连自己的头都要痛了,说:“我就是随口说说……”

“你那是随口说说?”

明诚也闭着眼睛去揉太阳穴,整个人有点烦躁:“我知道你们是不当它回事……”他睁开眼睛看着明楼,认真说,“部里不是有好多是你的学生嘛,你看明樑在哪里都是为祖国和人民做贡献,干什么非得一定要跑到莫斯科去,能不能……”

明楼一脸“你看你又来了”的表情:“阿诚同志,孩子们都大了,自己要做什么要走上什么道路他们自己很清楚,明樑是个主意大的孩子,学校是他挑的,专业是他选的,去莫斯科也是他自己愿意的,他要是听劝,明台早劝动了,骂也骂了多少回,你看哪次有用?不要时时刻刻像抱崽儿的老母鸡一样护着嘛!”

明诚一听眼睛都瞪圆了,高声说:“哎哎怎么说话的!”

“你看你看你看!”明楼笑着去拉明诚的手腕,拇指在腕骨那里轻轻揉搓,“还不让人说,一说就着急,一点不顾人。明樑又不是一个人在莫斯科,哪里就到了兵荒马乱的地步?乱也乱不到他身上。也不知道你紧张个什么,我看你是越来越像大姐了……”

“我知道……”明诚有些颓然,但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于是愤愤地说,“我跟明栋说去!”

于是明家的老小孩和小小孩(明台语)经常在电话里进行着这样的交流。

“啊明栋啊!好好好……伯伯都好都好!你也蛮好的?……哎,是的是的,二伯伯就是想跟你说说你弟弟啊……什么怎么能是瞎操心嘛!怎么瞎操心了!你快跟我说说谁说的……没有没有,你大伯伯好着呢浇浇花逗逗鸟,哼资本家的老少爷……吵架?没有,他不敢跟我吵,他要是跟我吵架我就不做饭馋着他嘿嘿,他发火我就瞪他!”说罢还真的瞪了明楼一眼,明楼就坐在他旁边剪报纸,闻言抬起头无奈地笑笑,低声说:“越来越没规矩。”

明樑最近的一封信来自初冬一个寒冷的早晨。

“……我时常在想,二伯当年到苏联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但是一定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最近因公务到了苏联的很多党内机构,整座大楼几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多少人了,办公室里就留一个人,把所有的图章都摆在我们面前,跟我们说‘你们说吧,需要盖哪个图章,我就给你们盖哪个图章’,我站在大楼前,一切好像就是静悄悄地没有了……”

莫斯科比巴黎快了两个小时,明诚是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时候,听到收音机里插播的紧急快讯的,他抬起头,手里还湿淋淋地拿着一个盘子。他一边拿围裙搓手一边到客厅去,就看到明楼已经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是开着的。明诚走过去,明楼挽过明诚的肩膀,他们头抵着头坐着,靠得那样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看着此时发生的震惊寰宇的事情。

莫斯科寒冷的夜空中,克里姆林宫上那面镰刀锤子交织的红色旗帜缓缓落下,它随风飘扬74年,见证无数历史兴衰。冉冉升起的是俄罗斯联邦的白蓝红三色旗帜。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纪元即将展开。

明诚靠在明楼的肩窝,轻声说:“大哥,你在想什么?”

明楼扭过头,轻笑着拨弄明诚鬓边的白发:“又白了,回头再给你染染。”

明诚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沉默良久,然后他说:“其实,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即使我是一个老党员。当然,实事求是地说,就今天,这个时刻,你要说一点情绪都没有,这不可能。”然后明诚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明楼,望向他心里去,问他:“大哥,你说,再过几十年一百年,很久以后,人们会怎么评价我们?”

明楼看着他,仿佛眼前还是几十年前那个拥有湿润明亮双眸的孩子,他思考着,在更久的沉默之后,他说:“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6)

明诚皱皱眉:“你说苏联?”

“不,”明楼牵着对方的手贴向自己胸口,那里是温热的心脏在跳动,“我说信仰。”他看着明诚的眼睛,说:“即使我不是跟你一样的共产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我了解了你这一生的故事,我也会说,明诚同志,不管你是为何走上这条道路,你确实是在为你的祖国和人民做着高尚的事。”

就像一条河流曾经涤荡所有污秽,不管它最终将流向何方。

“你记得明樑刚上中学的时候,跟我们说他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么?”明楼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并在吟诵至最后一句时,明诚的声音加入进来形成一段动听的二重奏。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莫斯科,距离他们曾奋斗过的上海和巴黎数千公里之遥,但是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这曾是最靠近他们心灵的一个地方。

如今,青山犹在,时移事往,红色巨人轰然倒塌,带着无数人的记忆离开。

它为人所爱,它为人所恨;它是光明,它是黑暗;它是浩瀚的天空,它是困兽的牢笼;它是自由的旗手,它是专制的暴君;它有过最耀眼的新生,它归于最破败的毁灭。

晚饭后,明楼说今天圣诞节我们应该来点余兴节目。于是,在这圣诞节的夜里他欣欣然唱起了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俄语。明楼的俄语还是明诚教的,说得不像法语那么流利,但是这支歌却让他唱得婉转动人。明诚吹着口琴给他伴奏,这琴很有些年头,是以前在伏龙芝毕业的时候要好的同学送的,一直保留至今。

晚上他们喝了点酒,这时雪已经下下来了。明楼亲自到酒窖里挑了一支红酒出来,他把手里的玻璃杯递给明诚,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明诚看着那红酒的颜色在酒杯里一点点漾开,无端想到明楼曾经打过的比方,枪口上插着的一朵玫瑰花,真是危险又浪漫,仿佛他们已经过去的半生。明楼挨着窗户站着,举起酒杯,上扬的手臂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明诚也拿着酒杯靠在他身旁,他们注视着窗外黑黢黢的远方,耳边是风雪声,那姿态,仿佛是在向过去致意,仿佛那里存在一个永恒的国度。

 

 

END

注:

(1)               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亲爱的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是前苏联女作家柳德米拉·苏莫夫斯卡雅的代表作。本剧在前苏联初次上演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但由于其对社会现状准确、深刻的揭示,被苏联当局禁演。解禁之后又迅速在欧洲以及美国、加拿大地区引起了轰动。国内引进编排的话剧版本取名为《青春残酷游戏》,当然此剧目引进时间比本文设定时间较晚,此为一时戏笔。

(2)               此原型为林虎将军。林虎,1927年出生,山东招远人,有一半俄罗斯血统,1938年参加八路军,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8年被授予空军中将军衔,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副司令员。文中所叙述的酒桌事件,据传是苏联国防部和军事工业委员会代表团前往北京参加有关出售苏-27飞机的谈判时发生的趣闻,但是关于此事我只在网上找到一个版本的叙述,所以真实性不可知。

(3)               1931年4月顾顺章叛变后,中央特科重新做出调整,由陈云总负责,兼任一科(总务科)科长。陈云曾化名史平开展工作。1935年同杨之华等代表一起远赴苏联参加共产国际七大。

(4)               瞿秋白曾为杨之华刻章一枚,字样为“秋之白华”,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你无我,永不分离之意。

(5)               八一九事件,1991年8月9日于苏联发生的一次政变,苏联政府的一些官员企图废除总统戈尔巴乔夫并取得对苏联的控制,政变领导人是苏联共产党强硬成员。该事件成为苏联解体的直接导火索之一。

(6)               选自莱蒙托夫的诗歌《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写在后面的话:这篇文的缘起是因为有一次无意间开了脑洞,如果明诚能活到看着苏联解体会有什么感受。当然这里要说的是,即使是作为忠诚的共产党员,我也不认为明楼和明诚会有难过和悲伤这样的情绪,即使是同处一个阵营的时候,中国和苏联也不是没有摩擦的,而它自身内部的矛盾也是一直不断的,至少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国家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各种矛盾的结合体,有好的一面,有坏的一面。对于明楼和明诚来说,主义和政治理想是果,保家卫国才是因,所以说,当一个政党一种主义走向低谷和衰落的时候,也并不能说他的追随者所做的事情就是无意义的。当然,作为个人,尤其是像明诚这样有过留苏经历的党员,心里感慨多一点应该在所难免。

Ps正因为明诚留学苏联,他对于政治清洗应该很有敏感性,按照作者设定的时间,明诚到达苏联那会儿应该是苏联大清洗如火如荼的时候,而且中共内部对于左右派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基于此,对于楼诚的万年虐心WG梗,我一直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只要他们咬牙硬挺,活肯定是能活下来的,他们应该不属于被逼无奈自己想不开要自我了解那拨人,但是这种活着是基于对现实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太过于清醒导致个人的无能为力,一切的悲剧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本来就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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