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薇薇安

看我头像就知道我墙头有多冷
一不小心萌了冷西皮,所谓冷西皮就是,这个世上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别人萌了吧

【楼诚】苹满汀洲(二)

苹满汀洲

(二)

1950年的那个夏季,注定让阿香终生难忘,就像她无法忘记上海沦陷的那个夏天,枪炮声呐喊声痛苦者的呻吟声,充斥着耳畔,生生在大地上撕裂一道伤口。可是现在这个不一样——那是一把钝刀在一个人的心口反复划拉,且那刀子是取不出来的,日子久了就和心上那肉长在了一处,想忘都忘不掉。

从四月里开始,阿香总觉得家里头气氛不大对劲,怎么不对法,她也说不清,她也疑心是自己心里想岔了罢,但是看着明诚那日渐青黑的眼圈,总是觉得眼皮直跳。

不大好,怕是要出什么事。

阿香蹲在地上洗衣服,她关了龙头,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水,抬头看看天空中挂着的日渐灼热的太阳,莫名就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明台有一次去火车站找明镜,也是这般的天气。不过她那时候什么也没有问,这会儿更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多吐露——她一向是这样的,自以前在明家就是这样的,说什么不说什么,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拿捏得清楚。

自从清明去了苏州回来,紧接着四月份,明台愈加忙碌起来,休息日也经常是不见人影,脚踩星辰去,身披月亮归,来去行色匆匆,阿香来了好几次,给他们送些乡下亲戚拿来的水鸭蛋菱角,却总是不见他,次次都是程锦云含笑接了,末了还道谢:“明台呀,都是公家事情太忙了,回头我让他亲自来谢。”

等到儿童节,那天下班明台特意买了奶油小方和羊角包去敲朱徽茵家的门,吴念平来开,明台看他一眼说:“没你的份,晨晨呢?”一进去就看到阿香正拿着一个燕翅大风筝,嘀嘀咕咕不知道跟小囡说啥体己话,小姑娘咯咯直乐然后抱着阿香的脖子软软地亲一口。

“阿香!”

阿香掉转头答应一声,正眼打量起明台,啊呀怎么搞的呀瘦成这个样子。

“明台来!”吴念平接了一瓢水,站在墙角的花盆边上冲他招手。

明台把东西递给朱徽茵,然后走到吴念平身边蹲下,就着他瓢中的水洗手,清澈的水流顺着他的手流进山茶花下的泥土里。吴念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忙完了?”

“事情哪里有做得完的?我就是今天下班早歇一歇来看看晨晨。”

“哎是嘛!事情总没有做得完的时候,你好不好也歇一歇去看看你家那个二哥?”

明诚惊愕地抬头:“阿诚哥?!”他猛地站起来,着急地问:“他、他有啥事情了呀?”

“哎呀你慢点儿!”吴念平摆摆手,又皱起眉头看他,“你这瘦得都快赶上他了。”然后附在明台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我找他去!”明台听完咬着牙说道,然后急匆匆地夺门而去。

阿香抱着晨晨眨巴眨巴眼睛站起来,她看向朱徽茵,说:“他们这是怎么了?”

朱徽茵笑得勉强:“没什么吧……”

说话间就见明台一头扎进来,手里头紧紧拽着一个明诚,明台嘴巴里念叨:“……叫你来还跟我扭扭捏捏不像个样子,我告诉你明诚同志,脱离群众要不得……”

吴念平乐呵呵地欣欣然在他身后关了门,大力地挥手:“都进屋,都进屋去!徽茵啊,咱们好开饭了!”

大家围坐一桌,明诚被明台按住坐在晨晨旁边,明诚好脾气地低头听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跟他说话。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晨晨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饭桌上的好肉大家都可着往晨晨碗里夹。

“你也吃啊,嫌弃我饭做得不好?我可没敢放辣椒!”

“哪呀,老吴尽说笑话……”

明台不由分说夹了一大筷子菜给明诚,嘴里还嚼着东西,催促道:“让你吃就吃!那么多话!”

吃完饭,朱徽茵收拾了碗筷,阿香进去厨房帮忙。吴念平说要泡茶,程锦云帮着去烧水,明台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拉开柜子挑挑拣拣,刚要拿罐黄山云雾,被吴念平按住手止住了,他瞟一眼抱着晨晨的明诚:“换普洱吧。”

明诚捏着茶杯慢慢地在手里转,微凉的指尖缓缓升上一点暖意。明台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明诚前面,腰杆挺得笔直,明诚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今天肯定有事情要谈,遂一笑:“怎么了?”

“问你呢!怎么了……”明台有些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做什么不好好吃饭,搞到胃痛要去医院,以后得了胃溃疡看你怎么办!”

明诚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揉揉太阳穴:“说我……那你呢,我们总共两个月没有好好见面你就瘦成这个样子?”说完哼了一声,“就知道不能去老吴他们医院……”

明台真的生气了:“别打岔!你别怨老吴,你倒是说说你自己,天天去企业查账不要查来查去查到进医院去好不好呀!那边哪里有账簿子给你翻?”

明诚辩驳道:“我不是因为……”

明台才不听他的:“阿香!阿香!——”

“哎来了来了!”阿香拿围裙擦着手就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明台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往常你下了工有没有休息时间的?”

阿香乖觉地很,忙点头说:“有的有的!”

“以后没事多过来,阿诚哥忙得很,饭都不乐意给自己做了,我也忙——”他瞪着明诚说,“偏劳你得空咱们一起搭个伙,钱我照给你结……”

明诚吃不准这个弟弟是随口玩笑还是说认真的,把茶杯重重放下斥到:“胡闹!”

阿香应得爽快:“好的呀!”她转而看向明诚:“阿诚哥你最近可瘦多了呀!”她最近听明诚的新改了称呼。

明诚无奈地笑笑:“你们联合起来给我下套?”

明台拍拍桌子,一急起来乡音都出来了:“明诚同志,拜托侬帮帮忙好伐?”

明诚觉得跟他们说话头疼,点头说好好好。

明台这才满意了。

要散了,明诚特意走在最后面,他拉住明台,低声问他:“军政委司法部的何部长,你最近和他联系过没有?”

明台眼角一跳,猜到他最近在忙什么,面上不禁也带了些愁容,说:“现在部里都在忙设立大分区高院的事情,何部长我倒是见过几面,太匆忙没说上话,还有就是我们现在都不在这条线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改天我专门去找他问问,看看能打听出什么消息没有。再不行我去问问何康,往大里说我们以前都是搞地下工作的战友,虽然不是一条线,但好歹能说上话。”(1)

明诚松开手,点点头。兄弟俩都沉默着,心里念着同一个名字。

又过了半个月,到底是出了状况,这状况是先从明诚这出起来的,那一日上午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他早饭没吃好,外出办事的时候,刚出办公楼的门才来得及看一眼白花花的日头人就一头栽下去了。吓得身边的人赶紧把他送医院,无巧不成书啊,又是到了吴念平的医院,他不在内科,也是赶巧路过,整个人被吓了一跳,赶紧一个电话打到法院去,明台正忙得昏头昏脑,一接电话整个人都吓清醒了,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程锦云现在也不在家,他镇定地想了想,阿香,对,她前天才说了今天轮休,赶紧又一个电话打到厂里头去,再托科室的人去喊,这么转了几道弯才把事情跟她说清楚,阿香也心急,收拾好东西就直奔医院去了,好不容易到了,看见吴念平焦急地在门诊楼大门等人,一看她来了直跺脚:“你说说这个明诚同志,啊?真当自己是少爷呀抬脚说走就走,吊瓶也不打了!像什么样子嘛!”

阿香有点慌:“他是什么……”

吴念平没好气地接:“低血糖,晕过去了……真是不知道他心里头想个什么东西!哎你去哪?”

阿香来不及擦汗,一边跑远一边说:“我回去找他去!”

吴念平汗流浃背,嘟嘟囔囔地念叨:“这一家几口人都毛毛躁躁地慌个啥子哦!”

等阿香急急忙忙赶到明诚家的那条巷子已经晌午过半,她喘得厉害,后背衣裳湿了一片也顾不上就去拍门,一边还急切地喊:“阿诚哥!阿诚哥!你在家吗?”

她这一行喊得急,又正值中午,动静大了些,旁边有住户开了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阿香急的要哭。正不知如何是好,朱徽茵听着声响就跑过来了,问她怎么了?阿香直喘气连话都说不清了,这时候明台坐个黄鱼车在巷子口停下来,没停稳当丢下一张钞票就跑过来。

“他人呢?”

“不、不晓得……”阿香抽抽嗒嗒地啜泣。

明台气没喘匀就开始拍门,下手用了十成力气,笃笃笃震天响,他喊:“阿诚哥!阿诚哥!二哥!明诚!明——”

吱呀一声,门开了,明诚站在当中,眼角有点红,他微蹙着眉头低声说:“你们喊什么——”

明台看着他嘴唇直抖,脸色青白青白的。

明诚看一眼阿香,发现她身子微微地颤抖,低声抚慰道:“阿香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小朱家歇歇吧,我跟明台有点事情讲讲。”然后看一眼朱徽茵,朱徽茵答应一声牵着阿香慢慢往自己家走去。

明诚看着阿香一边抹泪一边走远,把明台让进屋,自己走在前头说:“瞧你把她吓得,闹得这样大的动静,等老吴回来……”

明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抓牢他的袖口,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几乎是吼出来:“你知道了是不是!”

明诚伸出一只手把明台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眼圈更红了,他悠悠叹口气。

“是不是!”

明诚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满面哀色,他说:“是啊,然后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字字艰辛,仿佛杜鹃啼血。

最后,两个人在明诚的书房里,就隔着一张书桌面对面坐着,久久不说一句话,桌上放着明诚斟好的两杯热水,他们等着那水凉了,明诚换上热的,又放凉了。

明诚终于开了口:“你下午不去上班?”

“请好假的。”

明诚点点头,起身把杯子里的凉水泼了,弯腰去提地上的热水壶。

明台站起来,看着明诚有些佝偻的背影,语气微颤地说:“阿诚哥,吴将军……牺牲了。”

明诚顿了顿,花了好大力气才站稳,他直起腰,端来热水重新坐下。

“何部长跟我说本来是他要留在台湾的,吴将军跟他讲要替他留下再多做一点事情,何部长说……他是替他受难。之前……之前组织问过吴将军的,他要是愿意,可以不去,把他转移到解放区。”

明诚知道,明诚怎么不知道。像他们这样职务作用如此高级别的谍报员,去留前都有组织派来的同志询问,去,还是留,如果不愿意走可以立刻转移。明楼走之前,他记得也有人这样问过,那会儿他说什么了……,啊,明诚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明楼坦然地笑了笑,神色一如既往。

“他们……什么时候被……”

明台一直等着他问这句,他盯着明诚看好半天才说:“6月10号,在台北马场町刑场。”说完这些他整个人一下子垮掉了,瘫坐在椅子上。

“四月份的时候,明堂哥在香港派人联系过我。”明诚慢慢地说,听不出悲喜,“李资生在香港的国民党刊物《新闻天地》上发表一篇长文写了这个事情,那时候他就知道吴将军和朱谌之被抓了,他还问我,大哥在那里要不要紧,有没有影响,我不知道怎样答他,他又问我,那还能不能救。”

明台说:“大哥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他羡慕我,羡慕我能活在阳光下,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可是现在,阿诚哥……”明台抓住明诚的手,冰凉的,他几乎是恳求他,“你哭一场吧,哭出来!”

明诚摇摇头,明明白白告诉他:“哭过了,不哭了。”

明台说:“不是为你,就当是替大哥。”

他没有什么留下,他的希冀,他的荣耀,他的痛苦,他的遗憾,如果他的弟弟们死了,会不会没有人记得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曾经做过什么,所有一切永归于尘土,无可哀悼,无可追忆。

明诚继续摇头说:“他不需要这个。”

明台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睛里全是血丝:“那你呢!”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朱徽茵看那兄弟俩还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心里总觉得悬着什么事情,恍恍惚惚的,阿香帮忙做了饭,朱徽茵就定定神盛好一些说我送过去。

这一去就过了一个钟头才回来,阿香跑过去一看,碗里的东西几乎没动。

“朱姐!”阿香扶她进厨房在小板凳上坐着,把碗筷洗好收好。朱徽茵也不说话,就呆呆坐着,阿香蹲在一旁,也不敢开口问,只好转过身自己偷偷抹泪,其实她也不知道哭个什么劲,有什么好哭的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情景竟是多少年前就在自己眼前演过一遍似的,他们什么都不说,等终于有人开始说话了,她才晓得家里以后吃饭又要少上一副碗筷。

吴念平在厨房外紧着眉头看这一团愁云惨雾,轻轻拍拍晨晨肩膀,努努嘴说:“去。”

“姆妈!”

朱徽茵回过头看见是女儿热乎乎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赶忙把她抱过来亲了又亲。

“姆妈勿要不开心,晨晨也不开心啦!”

朱徽茵赶忙挤出一丝笑,说:“没有,没事,妈妈没有不开心。”眼角却不受控制噙满泪花。

晨晨嘟嘟嘴,轻轻去抹朱徽茵的眼睛,她靠着她的肩窝,说:“那姆妈就是生病了呀?”

“没有。”朱徽茵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妈妈的一个老师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都回不来了,妈妈很想他。”她搂紧了女儿柔软娇小的身体,喃喃道,“妈妈很想他。”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阿香永不会忘记,但是她没有多问,一直以来,似乎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明家里曾有过的那些悲痛,从来都是以无声的、隐秘的姿态流淌过所有人的心头,就像大雪覆盖泥土,江水淹没礁石,明镜去世的时候是这样,明台远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所有人以沉默代替悼念,忙碌洗刷哀伤。

只是——连程锦云和朱徽茵都觉察出来,这两个月来,阿香未免是太……勤快了些。她本来就是手脚利落的人,最近但凡过来一次,都恨不得把屋子里里外外都帮抹上三遍才好。

那日是盛夏里最热的一天,路面上的热气蒸上来,掀起一阵阵的浪像是要把人融化了。明台一时不察,竟然中了暑,阿香过去看他时,他正在明诚家里,明诚烧了一大锅绿豆汤,凉出一碗来,喂他慢慢喝下去,程锦云拿个湿毛巾给他敷着额头。

阿香擦擦汗,拿个小桶装了水一点点洒在地面上。

明诚看她,放下手里的碗,说:“阿香别忙了,还真当我们是少爷呀,没那么多活让你干!”说完拿个杯子给她倒水。

明台把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阿香你坐下,别晃了,小心中暑,你看我……”程锦云伸手打他一下,嗔怪地看他。

阿香坐下,明诚把水杯递给她,她也不接,只抬头定定望过去。

明诚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阿香还是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这下连明台都看出阿香的欲言又止,他拿着毛巾抹了把脸,皱起眉头说:“阿香,怎么回事?”

“阿香!”

大伙转头看时,是朱徽茵站在门口,脸上笑吟吟的。

“朱姐姐!”阿香赶紧起身给她倒水。

“我是不请自来,没想到你们都在这。”

阿香说:“我还想去找你。”

“你织的小褂,晨晨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现在就穿呢!”

“那么热呢!我还怕衣服小了,多预大了些。”

“不要紧,小孩子长得快,真是谢谢你。”

“三伏天就织好毛线衣裳,阿香你这也太早了!”程锦云忍不住笑了。

阿香回身笑了,却笑得有些勉强,她说:“怕……来不及,等到天凉了,大概我也不在这边……”

明台一听眼睛瞪圆了,大声道:“什么不在这边,你去哪儿?”

这下子是朱徽茵惊诧起来了,她看看阿香,又转头看看明诚明台,惊讶地说:“阿香……阿香没跟你们说啊?”

阿香收敛起笑,安宁平和地说:“早先,也就是两个来月前吧,我回了一趟老家,崔婶,你们记得吧,就是我说他儿子被拉去当了兵——去年清明他们队伍路过到了镇上,他想回去看一眼,没回成,开拔前好容易托人留了口信,崔婶说,有人看得真真切切他们是上了去定海的船……”

朱徽茵惊道:“我以为你要回苏州老家!你,你不是……”

阿香低下头不再说话。

明诚何等聪明的人,一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个阿香又生了傻念头,他摇摇头:“阿香,别犯傻,你不要去,你孤零零去到那里,别找不回人再把自己弄出什么事来。”

明台把毛巾塞到程锦云手里,站起来苦口婆心的像个老妈子般劝到:“阿香,没有个准信你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碰上去啊!崔婶儿子是他儿子,她可没看到你先生也去定海了是不是?再说了你一个人去到那里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你一个人怎么生活?”明台说得急了又出了一身汗,他抹一把额头,说:“你不要去,我和阿诚哥帮你……”

阿香站直了,看了看明诚和明台,竟是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受了明家这么多年照拂,明家的恩情我是要记一辈子的,阿诚少爷,小少爷,以后,要是老天爷再容我回得上海,我一定回来报答您二位,做牛做马……”

明诚和明台听到她后面那句几乎是同时斥到:“胡说!”

明台叹气看着阿香:“你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仆人,我和阿诚哥也不用你报答……我晓得,你现在人大了,我这个小阿哥讲话,你是怎么都不听了……”

明诚坚持地摇头:“定海现在不安全,你不能去。”

阿香皱着眉,想,不安全?她心神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上海,也不光是上海,苏州,南京,重庆,北平……整个中国,哪里是安全之地?哪里没有死亡和枪炮?哪里没有无辜和残缺的灵魂?她在这枪声中送走她的少女时代,因着枪声送走她的丈夫,光阴不可追,难道连人也不可追?阿香总觉得那炮火声就在她耳边轰隆隆轰隆隆作响,炸得她半边脑仁疼,那声音,她白天听见,夜晚听见,半夜做梦也梦见,它平时总是蛰伏着,阿香知道,它一跑出来简直能要人的命。阿香的脸都涨红了,她的心被愤怒、忧愁、思念、愧疚、疑惑、惊惧所撕扯,那不是突如其来的,它一直在那里,日久天长,现在,它跑出来了。阿香觉得明诚跟她说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像从水面下传上来听不得真。

阿香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原先信了您的话,我等着,可现在我等不住了,我自己去找他!”

明诚定住了:“你……”

朱徽茵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去扯阿香袖口,阿香挣开手不理她,眼神直直的望过去,明诚愣愣看着执拗的阿香,不知怎的想起了刚进明公馆时候的小女孩,比自己还矮,像个活泼的雀儿,现在长那么大了,还懂得跟自己顶嘴了,要不怎么说跟谁学谁呢,连在明家长起来的小姑娘,倔强起来都硬得跟块铁板一样。明家,明家……看来真是天气热得邪乎,明诚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上,顶得他太阳穴扑扑地跳。明诚转过身,拿起水杯,重重摔在桌上,转头就跟阿香发好大一通火。

“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啊?!能有什么用!你以为去定海的就那一只队伍?多少人家的孩子和丈夫都在那里,你想过没有?去找人的何止你一个,你想过没有?能找到的又有多少家你想过没有?我也不怕跟你讲,勿要论苏州,连四川和贵州都有军队开过去,你想怎么找?一个个上门去认?他们的长官肯吗?!”明诚越说越恼,一挥手把手边的杯子摔下去,杯里的残水泼了一地。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曾发生的事,已丢失的人,统统都是覆水难收。

所有人被明诚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阿香颤了颤,望着明诚,眼含泪光,那里有刀,有剑,有火,爱也在,恨也在,希望也在,幻灭也在。她擦擦泪水,只说了一句:“我不怕!”

“你不怕,好,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们!”明诚气极反笑,指着她手都抖了,“我们怕你吃苦,怕你就在那个地方死了!国民党的军队拉壮丁连孩子都抢,站起来没有步枪高的男娃娃,抓住了先讨一顿打,敢逃跑的就地枪毙!你怎么带人回来,你找得到你打得过吗?!”

“好吧,就算你是忠贞不二不离左右,就算你和他团聚了,你们要去哪?他要是坐船去了台湾,你怎么办?跟着他跨海游过去么?!什么人才能上舰队?!军舰上留得辎重武器,留得他们的长官和士兵,拿着眷属证明的官太太,还有他们上峰看上的小老婆!”

明台一惊,大声叫他:“阿诚哥!”

阿香不知道明诚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出自己浑身上下有一团火在烧,连手指都在发颤,她晓得她现在要是说话声音一定喑哑难听,不,她可管不了了,她哑着嗓子冲明诚喊,声音尖得像变调的琴弦,随时可能断掉。

“他是我丈夫!”

阿香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是我丈夫!”

明诚如梦初醒,张了张口,似乎无话可说,好半天才从嘴边泛出一丝苦笑:“我现在是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为了他,你也巴不得去送命,把自己交代在海对面了是不是?”

阿香像是魔怔了,缓缓地说:“也?是谁送命了?”

“……谁死了?”

屋子里顿时静得可怕,掉根针都能听见,明诚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像是一根刺在他的心口尖锐而精准地扎了一下,他脸上霎时血色尽退,攥紧的手指出汗、发疼。

阿香不再说话,她不需要再问,这一个月来看他们的反应她再傻都明了,他们不曾同她明讲,她习惯了,早先在明公馆做小女佣的时候,他们不讲明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不必知晓。但是她一想起她的杨先生——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也知道是寻人无望的——他们总劝她再等等,再等等,阿香先前还是信的,现在是有些不敢信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啊?明家大少爷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都会折进去,其余像他们这般的小人物,有什么事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在命运面前,人如蝼蚁。

她想发怒,想叫嚣,想大哭大闹,要去定海或许只是一个由头,像明诚说的,她也不知道,她去了还能做什么?阿香刚才只觉得一口气顶着自己的胸口,憋得难受,现在她缓了缓,看着明诚,却又觉得他可怜——阿香没有当过母亲,但是每次看晨晨难过哭闹,总觉得心疼地不行——明诚现在的样子真像,像一个痛苦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好半天,阿香说:“您别说了,我都知道。”

明诚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说:“……是我错了。”

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屋外玉兰树上聒噪的蝉鸣声,一声一声,和着盛夏的烈日叫人烦躁,窗外连一些些风都没有。明台中了暑,情绪一激动有点克制不住地轻喘,程锦云把毛巾重新放他额头上,一手拿着蒲扇给他扇,一手轻抚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眼眶竟也有点湿润。

“姆妈!”一声软软的童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朱徽茵在脸上抹一把赶紧到门边从吴念平手里接过晨晨,嘴上还说:“这么热你怎么抱晨晨过来了?”

吴念平还笑呵呵的:“那是宝贝闺女的意见,我有什么办法?”他摸摸女儿的小脸,说:“晨晨,记不记得要说什么呀?”

晨晨伸出手要去搂阿香纤长的脖颈,阿香赶忙把她抱稳。小孩子的话柔软地拂过她的耳畔:“谢谢阿香阿姨。”

阿香抑制不住在晨晨的脸上亲了又亲,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心软得像春天的池水。

吴念平把晨晨接过怀里,走到明诚面前,对女儿说:“来,晨晨叫人。”

晨晨微微歪过头,乖巧地喊:“明伯伯!”然后放任自己直直扑进明诚怀里,明诚手忙脚乱地接住孩子,把这团娇柔的小小身躯牢牢抱紧。那孩子全然信任地让明诚抱在怀里,她轻轻地把自己还带有奶香味儿的小脸贴在明诚脸上,双手亲昵地去搂他的脖子,这感觉太奇妙了,就像初生的杨柳温柔地垂下水面,自然柔软的。明诚闭上眼睛,片刻后张开,喊她:“晨晨。”

吴念平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兴致颇高:“走走走,今天一个都别跑,全到我家吃饭去,都去啊!”然后一手拉了明诚说:“阿诚呀晨晨老早就念叨要和你放风筝,喏,今天你赖不掉了吧?”“老吴,今天那么热呢,跑出汗了晨晨该中暑了。”吴念平眼睛一瞪,说那就去帮忙烧菜不要每次都是我这个厨师忙活得一身油烟地伺候你们好不啦?

不是你说要我们去你家吃饭的么……

晨晨偏过头去看明诚,她圆圆的眼睛眨起来像是星星在闪,爱娇地笑着:“那好极了!明伯伯给我们烧油焖茭白!”

吴念平摊开手:“哎你看看,群众的呼声。”

明诚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脸,他伸出指尖点点怀里小囡囡的鼻尖,对她说:“小群众!走!”

朱徽茵暗暗松口气,拉着阿香说到家里先把小菜洗洗好。

明诚缓过劲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很哥俩好地搭上吴念平的肩膀,感叹道:“你们家晨晨,以后不得了啊,小姑娘灵得很嘞,鬼精鬼精的!”

吴念平目送那一拨人一前一后走出去,目光悠远,语气坚定:“那是,我们家的闺女,随我。”

老吴家的厨房窄小逼仄,明诚下姜葱炝锅的时候大火一烧,热气逐渐上浮,蒸得人额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阿香进来在明诚脚边蹲下寻摸半天,从角落里翻出个簸箩来,拿起来就出去了。

过了片刻,阿香手里拿着洗好的水灵灵的小青菜进来,手里还多条毛巾。此时明诚后背全湿了,有汗珠滴进眼睛里,一揉辣辣的疼。阿香放下东西,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明诚还只顾着用手背擦脸上的汗,阿香又把胳膊往他那伸了伸,阿诚才注意到。

“擦擦。”阿香平静的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太多情绪。

明诚把毛巾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下再无话。

吃毕晚饭,大家散的时候天色已暗,太阳的热力已经消退,墨蓝色的天际挂上了两三颗星子。

明诚和明台照例一起走在最后,今天兄弟俩都有些沉默,快到明台家,明台才起了个话头。

“今天晚上洗碗的时候,朱姐跟阿香谈了很久。阿香说……她不怪你,你没有错。”

“嗯。”

明台看了明诚一眼,有些急切地说:“本来也不是你的错……阿香还说,你今天朝她发了火,但是阿诚哥在家里从来不说谎话,你说的她都懂。”

明诚苦笑着说:“她这么说?”

“阿香自己知道的,找人这个事情,本来希望也不大,她性子又拗,日子久了,难免心里憋着气,再加上,之前……”明台看了明诚一眼,不敢提明楼。

“是我的错,”明诚不记得今天是第几次叹气了,“我没想到这么久……大哥走前还跟我说,快则半年,多则三五载,孤岛易破,阖家团圆之期可待,现在……如果早一天解放,杨先生也多一分希望与阿香团聚,是我估计错了,以前我总跟阿香说,过得两三年,他或许就回来了……其实,我们不告诉她,日子久了她一样看得出来。”然后开了个很勉强的玩笑,“咱们明家的人没有不聪明的。”

明台一直看着明诚的脸色,还好,他把心放进肚皮里,说:“阿诚哥,你记不记得以前小时候,我拉着你背着大哥偷偷看话本,看《西厢记》,大哥后来发现了,还罚我们写大字,一个月不带我们去听戏。”

明诚翘起嘴角笑了笑。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我以前是不在意的,觉得写得俗气得很,跟大姐爱看的鸳鸯蝴蝶派一个调调。”明台放慢脚步说,“后来才晓得,就这几个字,多少人要盼半辈子呢,真的,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太苦了……我们搞革命,不就是要为这些苦楚的人挣一个新世界么?”

为这土地上的人们浴血奋战,使其永享光明,为这家园的同胞抛家舍业,使其不遭离乱。

明诚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盯着明台看。

明台问:“怎么了?”

明诚摇摇头,说:“没怎么,只是觉得,你早就长大了,以前我和大哥还老把你当孩子……”

明台笑笑不说话。

他们在明台家门前就此分手。

半夜的时候,沉闷湿热的空气终于化作水汽,劈天盖地的大雨从天而降,豆子大的雨点击落在窗户上,劈里啪啦让人想起铿锵的鼓点。明诚被雨声惊醒,起身去查看一遍窗户,又拥着薄毯躺回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如是几番,突然想起傍晚明台提起的《西厢记》,他回忆起很久以前大哥带着他和明台去戏园子,那时候他们是真小,尚不解台上做戏演绎的生死痴缠。恼什么呢,看风月戏文也是被你带的,装模作样。明台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他倒是记得另外一句。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好像他和明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感性了,明诚这么想着,迷迷糊糊陷入沉睡。

tbc

注:

想说的不少,干脆就并在一起写了。

(1)何遂将军与吴石将军是生死之交,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爱国情怀的国民党将军,其子女多为共产党员,他们一家为党的情报工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何康是他的三子,也从事地下情报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吴石对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和腐败越来越失望,并在何遂的影响下,开始与共产党密切接触。 1947年4月,何遂、吴石,还有中共华东局书记刘晓等人在上海会见,吴石正式加入共产党。1949年8月,何遂前往台北,取得与吴石的联系,吴石将军自告奋勇,代替何遂将军留在台湾从事情报工作。1950年,吴石将军因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叛变而被秘密逮捕;同年6月10日,与陈宝仓聂曦朱谌之在台北遇害。吴石将军的噩耗传来,当时已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司法部部长的何遂将军认为吴石是替自己去牺牲,因此据理力争吴石身后的待遇,以慰忠魂。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开始组建各类政权机构,由于地方各级人民法院还未建立,最高人民法院遂依托当时的大行政区,先后设立东北、西北、华东、中南和西南5个分院。ps1950年6月,调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法院中南分院院长的是雷经天同志,对,就是王凯出演的电影《黄克功案》里头出现的那个雷经天,哈哈是不是觉的有时候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然后我必须承认我的失误,我在这一章犯了一个怎么圆也圆不回来的错误,写完以后我才发现我把时间点记错了,国民党军队在舟山大撤退是在1950年5月,就是上文提到的定海,吴石案中吴将军和朱谌之被杀害已经是1950年6月,就是说明诚和阿香争吵的时候那时候国民党军队应该已经快撤完了……但是我笔力有限,实在不知道怎么改才好,实在抱歉得很,得罪得罪,大家就忘记我的文里还有时间线这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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