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薇薇安

看我头像就知道我墙头有多冷
一不小心萌了冷西皮,所谓冷西皮就是,这个世上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别人萌了吧

【楼诚】苹满汀洲(三)

苹满汀洲

(三)

1951年的冬至,这天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洒落银白天地。

吴念平带着一身的风雪湿气一脚踩进屋里,他往手心呵了口气,把围巾解下,屋子里微黄的灯光让他觉得有了那么一丝暖意,他抬头看看,明诚和明台正坐在客厅的桌子边上包饺子。

“有吃的没有?”

明台看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摇头:“没有,等你回来好烧饭呢。”

明诚看他一眼:“就知道闹。”他停下来给吴念平倒了一大杯热水,“喝吧,厨房刚下了一锅饺子,我让小朱给你拿。”

吴念平接过来吹了吹。

“烫!”

明诚说:“你慢点儿喝。”

吴念平喝了大半杯,觉得肚子里头有点热气冒上来,才有力气说话,他环视一周,说:“阿香今年不来啊?”

“阿香晚点到,说是有点事情,好像是要见一个什么朋友。”

朱徽茵从小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碟饺子,还拿了一副碗筷,她放下饺子,把筷子递过去给自己的丈夫,说:“你先垫垫,别吃太多。”

吴念平坐下,说:“就我一个人吃啊。”他嘴上这么说手里可一点儿不客气,一筷子就往碗里拨进去三四个。

朱徽茵拧着眉看他,说:“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

吴念平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答:“你说谁?哦……锦云啊!”费力咽下一口,“在通州路的教养所,他们那边的干部今天都回不来,得在那边过节,那么一大间院子几百号人呢,总不能都丢下吧,医疗组的小赵说他留下值班,就把我赶回来了。”小伙子说我自己一个人单过,哪儿过不是过,吴老师您拖家带口的,您回去吧,天晚了家里人都等着呢。

“哎呀那锦云今年冬至吃不上饺子了呀……”

“吃了吃了!”明台手下飞快地擀着面皮,“我中午下班赶过去看了看,顺便给她带了一盒。”

吴念平瞪大眼睛看他:“那你不给我带!哦对了,明台,不是跟你说了嘛,下次能不能不包羊肉馅的,我看三鲜就很好嘛,还有我们那有个北京来的大姐包茴香肉陷儿的可好吃了!”

明台把擀面杖啪地一声放桌上:“嫌弃就不要吃,吃了就不要挑三拣四好不好呀!还不要羊肉馅……”他小声嘀咕,“天气冷了羊肉还贵哩……”

明诚看着小弟犯孩子气扑哧一声笑了。

“爸爸!”晨晨快步从厨房跑出来,直直扑到吴念平怀里,吴念平一把将她抄起来抱着,咯吱她,“小馋猫!趁着爸爸不在猫在厨房偷吃是不是?”晨晨咯咯直乐,小脸儿红扑扑的。吴念平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进女儿的手心。

朱徽茵嗔道:“吃饭了还吃糖,以后牙齿要坏掉!”又问,“谁给的糖?”

吴念平说:“我临回来前,碰到曹局长,他给的。”

明诚似乎想到什么,对吴念平说:“曹局长,他们,最近忙坏了吧?”

吴念平还想再夹,被朱徽茵收了碗筷,小声说:“还等阿香回来吃饭呢……”吴念平收了手,看着明诚说:“忙,都忙,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你看看我就知道了——阿诚哥你看我都多久没见着锦云了……”

明诚点点头:“我晓得,这个工作不好做。”

明台说:“老曹够呛,他是真没办法,他缺人,什么都缺,还得准备一批干部,进上海的时候带的干部很有限。接管市政府,接管法院,接管监狱,接管国民党行政院在上海所有的办事机构,一共接管五百多个单位,给他的人只有几十个,他是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明诚了然,说道:“是,这个我知道,要不然这个事情也不会推晚了两年。明台呀,以前我们还在丹阳,还专门开了会一起说过这个事情记不记得?”

明台说:“怎么不记得,讨论好几次,有争议,差点吵起来。”

丹阳城内,有一座建于清康熙初年的开泰桥,过了桥沿着南门外大街向南有一座便桥横跨在九曲河上,过了便桥沿着河岸向北有一座大王庙,上海解放前,华东局接管上海的干部会议就在大王庙院内召开,会议成员人手一份接管材料,材料册子是调研科的同志和转移到苏北的上海地下党员一起通力合作完成的,上海组内部还分了政治组和经济组,明诚在经济组。材料中,上海一应金融机构、银行、商行、公司的情况,事无巨细,包括电话、人员、业务范畴等等能够掌握的资料统统包含在内。那段时间,大家没日没夜的熬,一天只得四个小时睡觉。组里的同志都很佩服明诚,思维缜密,记忆力好,笔头也快,大伙纷纷感叹明诚啊你哪能写得这么多东西!明诚笑笑,指指脑袋说都在这里。

5月份华东局开了几次座谈会——就为了程锦云和吴念平现今忙活的这事,党内党外熟悉情况的同志都请来了——明诚和明台都在。对于这座即将解放的城市,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操心了,大米面粉煤炭工厂银行机关青帮警察,至于……娼妓,新的政府当然不赞成保留娼妓,但似乎在一时之间对它有点束手无策。

有人主张干脆一进上海,就把诸如大世界之类打着游艺场名称的准淫窟、准妓院统统封掉,来个干干净净的大扫除,给这座城市换换血。明台当场就拍了桌子,上海的书场戏院,挂牌子的半掩门的公妓暗娼加起来三十万,哪能现在马上禁掉,既然要禁,就要收容,要给她们饭碗。“连房子都没准备好就把她们推出去,还没有饭吃,当天就把妓女变成乞丐,这算什么新政策,这是要逼她们去市政府丢砖头!”

意见汇总给了后来上海的首任市长陈毅同志。

“妓女,或者舞女,都是上海都市发展的形成的特有群体,都是受人玩弄的,都是可怜的,我们要是一下子砸了她们的饭碗,又顾不上处理她们,就算不让她们挂牌,她们还是要私底下交易,现有的条件,我们又不能派出一千个警察去站岗,禁得尽吗?要等待时机成熟,要有一整套的配套措施,要处理就一举成功,没有反复,彻底铲除娼妓制度。”

明台叹道:“上个月通州路的教养所刚开张,他们民政局干部进驻的时候,锦云跟我说过的,早先老曹跟她叹了不止一回气了,说这段时间完全是不得已,不是他们的本愿,他们也不愿意拖这两年,但是实在没办法,老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忍着心里的苦准备了两年。”

“锦云……”明诚犹豫地提到,“她心里没意见吧?”

明台老老实实地回答:“刚开始有,一点点,哎真的就只是一点点啊!后来都不用我帮着做思想工作,自己就想通了,还给她们科室的小杨做工作,小姑娘闹情绪,坐在楼梯上就哭,说让她跟妓女打交道她思想上接受不了……”

明诚明了,即使现在是二十世纪,人们还是保留延续了两千年来的一贯看法,认为妓女是下等人。

“后来锦云就跟她说一通,说这些人也是受压迫的,不是自己愿意的,新中国不允许娼妓存在,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前人没有做过的工作……小姑娘听了劝就跟她一起去了。”

上海的脚步已经算是放慢了,其他地市诸如北京、苏州、南京……几乎是在解放后一夜之间颁布了禁娼令,这个新兴的政权确实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做着前人从未做过的事,仿佛一阵狂飙,要把这些盘桓在城市上空的污浊闷气吹个一干二净。明诚和明台,以及他们的战友,一直很了解这个他们生长着奋斗着的地方,这个城市有着最新潮的风景,也有着最幽深的泥淖,它光华四射,又满目疮痍。现在他们就像是不辞辛劳的园丁,伸出手去触碰脚下肮脏干硬的泥土,为的是让它从中开出一朵柔软的花。

大家听着,屋内陷入沉默,每个人都在思考什么。吴念平低头抚摸女儿柔软的发丝,小姑娘听不懂大人说的这些,自顾自地玩儿手心里的糖,脸上露出无知无邪的笑容。吴念平亲亲女儿的脸,问她:“饿不饿呀,让姆妈带你去厨房先吃一点好不好?”晨晨抬起头,眨眨眼,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由朱徽茵牵着蹦蹦跳跳去了厨房。

明台包饺子的动作放慢了,仿佛陷入哪一段回忆,良久他一笑,说:“阿诚哥,前两个月,我在爱多亚路巧遇了陈市长。”

“陈老总?”明诚有些惊讶,“他去那干什么?”

“和我一样去,忙里偷闲去看场戏,散场的时候就遇上了。”

陈毅还记得明台,早在丹阳的时候陈毅就认识明诚和明台,开会的时候几乎次次碰到,后来不知道听谁说的这对明家兄弟跟他一样也在法国呆过,某次沿着河岸散步的时候遇见他俩,陈毅还一时兴起用法语跟他们问好。

这位解放后的首任上海市长就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脸上带着随和又亲切的笑,走过来跟明台打招呼,两个人看起来心情都不错,就是走到剧场外的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

他们两个往外走的时候,身着便服的警卫员就守在市长专车旁,突然,一个脸色苍白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走过来,拉着明台的衣袖,强颜欢笑地伸出两个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困一夜,两块,啊要?”明台被吓了一跳,他身边的警卫员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可反应比他快,大声呵斥道:“你干什么!快放手!”明台皱着眉头看那姑娘,上海今年冷的早,入秋以后夜里在外头都要穿两件,她还穿着一件单薄的旗袍,整个人有点瑟缩。明台开口说话了:“孩子,快回去吧,别在这站着了,外面太冷了。”那语气就像一个宽厚的父亲。小姑娘吓得浑身颤抖,显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掉头就往漆黑的弄堂里跑。

明台情不自禁地低声叹口气。陈毅摇摇头:“今天把她吓跑了,明天她照样到街上拉客,就为了两块钱,可悲啊!”

“她们的苦头,不会吃太久了。”

“是的,不会太久了。”

那天晚上明台一个人慢慢在秋风中走回家,他想起刚才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小姑娘,思绪如同烟雾飘飘渺渺模糊不清,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认识过一个小姑娘,漂亮又脆弱,执着又顽强,但是她出身不好,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女孩的年纪被养父买进妓院,当时他听同僚说起她的身世是怎么形容来着?“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然而她这样如花般年纪的女孩子本不应该过着污泥样龌龊的日子,她,她们,本来就应该享受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和平欢乐的生活。

她们的人生本不应该如此。

明诚听着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好笑:“真那么巧遇到这样的事情。”

明台回过神来,说:“是,事发突然,把警卫员吓得枪都要端起来了。”

吴念平听到这也笑了,他深怀感触地说:“这个市长不好当啊,现在哪个部门都眼巴巴想跟他打报告要东西,真的,我们太缺了……什么都缺。”吴念平语气平静地叙述他看到的一切,但是他说的内容却不让人平静。

教养所收容的妓女初进来都要检查身体,一查下来情况让人触目惊心,十之六七的人都患有梅毒,而且有的已经非常严重了,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对此毫不知情,还不以为然地说是患了湿气。陈毅一开始对民政局的工作要求是,对这些人一是我们要给她们治病,二是治好了给职业,三是参加工作以后各单位要照顾好她们的婚姻问题。可现在燃眉之急的就是这个治病问题。教养所有卫生局调来的医生、护士,可是,药从哪里来啊?一个早期梅毒患者,每天必须注射60万单位的青霉素,十天一个疗程,最少也要三个疗程,二、三期患者治疗起来需要半年到一年,哪里搞得来那么多青霉素呀!吴念平愁得头发都掉了,赶紧把情况汇报给曹局长,曹局长立刻打报告给陈毅。

明台神色凝重起来:“国内现在的青霉素都要靠进口的……”

明诚接口道:“只能从香港转口进来,所以特别贵……你别看我,转拨外汇进口青霉素的申请报告是过我的手转交的。”

吴念平点点头:“是这样,我们得来的批复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她们的病,别的钱能省,这笔钱不能省。所以……”吴念平咬咬牙,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很为难,好像他从来没有那么为难过,“只能从志愿军的前线物资紧急调运一批青霉素……”

三个人再一次沉默了。

老天总是这样不公,让一个人痛苦地死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让一个人,或者很多人,活着,而且是健康的有尊严的活着,却是难上加难。

吴念平接着说,这下子是转到了另一个事情:“锦云在教养所当干部,他们有几次召集妓女开控诉大会的明台你晓得吧?”

明台笑了:“说过,他们刚开始做工作还是老一套,人手一份宣传材料讲马列主义优越性,底下人哪里听得懂,这些妓女好多连字都不识。后来被老曹给骂回去了,说你们要她们背书考试吗?不考试你上什么大课!”

对这些妓女应该怎么教育,怎么改造?曹局长意味深长地对程锦云他们说,要相信她们能够自己教育自己,是能够回顾自己的经历而醒悟的。

于是,一场以倒苦水、挖苦根为主题的控诉娼妓制度罪恶的大会开展起来了。

“我天天在教养所的医疗室给她们治病,有个姑娘,才十七岁,人还小脾气也好,也愿意跟我们说话,她是爹妈死了被人贩子从农村拐来的,后来被买进一间二等妓院。”一幢四层的大屋子被妓院老板隔了三百来个房间,每个隔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只镜台,一个马桶,就像一个阴暗窄小的鸽子笼,终日不见阳光,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那天的控诉大会上,这些饱受过凌辱和折磨的可怜女人纷纷讲述了自己和姐妹的可怜遭遇。当时吴念平就坐在房间最后一排的条凳上,静静地听。

“我记得那天她是第一个哭出来的,年轻啊,太年轻了……”

有一家张姓妓院,妓女一天接不到客,就要被罚“跪香”,要脱光衣服跪在搓衣板上,不到一炷香烧完不许起来。还有一个妓女,得了梅毒,下身烂成了一个个小洞,浑身遍布杨梅疮,妓院老板要给她“治病”,否则没有嫖客敢要她。怎么治?妓院老板竟然用烧红的铁条把杨梅疮烫焦,再用剪刀剪掉,擦上食言和明矾……结果一声惨叫之下,这个妓女就这样流血不止被活活折磨死了。后来有一个妓女是被工作人员搀扶着走上讲台的,吴念平记得她,她是进来的这群妓女里梅毒病症最严重的一个,下身血肉模糊,大小便失禁,被摧残得不成人形。

“你知道像她这样的下等妓女嫖客怎么称呼她们么?说她们是‘咸肉’,连人都算不上……”

因着程锦云的关系,这些事情明台多少了解一些,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不忍卒听了,明诚在一旁无声地摇头。

“那个小姑娘,我刚才说那个,我记得有一天给她打针,她还问我,这个病能不能治好,以后还能不能生孩子,她想出去以后找个老实人结婚过日子……”

吴念平走出会场,外面的阳光很好,温暖和煦,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那个女孩的脸,他想抽根烟,却发现手抖得连烟都夹不稳了。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吴念平对明诚和明台说。

这个国家太难了,这个国家上的人民也太难了,筚路蓝缕,举步维艰。

房间里再度安静,静得能听见大雪飘落的声音。

“阿诚哥!明台!”一声欢快活泼的呼唤惊醒了他们,明台三步并做两步去开门。

“阿香!”

阿香快步进来,鼻子冻得红通通的,但是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浸满喜悦。

“我来晚了!”阿香哈着气,十个笋尖似的指头冻得通红。

明台把暖壶里刚烧好的热水倒了满满一杯,往阿香手里一塞,说:“拿着暖暖,别喝啊烫。”

朱徽茵听见响声从厨房出来,看到阿香笑开了,说:“我再把汤热一热,等一等啊,就吃饭了。”说完又转身回去。

吴念平看着阿香笑眯眯的眉眼,有点好奇,说:“阿香是遇到啥喜事了?春风满面的!”

阿香的脸因着室内的温暖染上一丝绯红,她听这话楞了片刻,但是还是止不住嘴角的笑意,摇头说:“也不是什么喜事……”过了片刻,又点点头:“也算是喜事吧,别人家的……”

明台看她这犹犹豫豫又点头又摇头的直想笑,就问:“什么事情这样吞吞吐吐的?心里存着事情,不要一会吃饺子都吃不出味道。”

阿香淡淡一笑:“见了个熟人,心里头高兴。”

明台啊了一声说:“我说么,这样,想必是久别重逢。”

“是的呀!”阿香的今天的心绪略有些激动,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我是想不到呀还能再见到她……”

“是老乡?”

“是的,早先那两年我刚回上海,和她一样也是在棉纱厂做工,她老家也是苏州那边乡下的,不过后来她就不在厂里了……”

明台应一声哦,眼神就止不住地往明诚那边瞟,去年夏天那件事情让他一直记忆犹新,那动静闹得太大了,搞得阿香每每一提“苏州老乡”他心里都要打个突。明诚挑挑眉望他,意思是今天这是两码事你看我做什么?

阿香回忆着打开了话匣子,说:“她么——我们都是阿金阿金的叫她——也是可怜的很,比我还小三岁,爹妈早死了,她是往上海来投奔她舅舅,后来进了纱厂做工。”然后阿香说着说着就替她的小姐妹愤愤不平:“她过得是真不好,厂里头的拿摩温看她年纪小生得又好,总是欺负人,逆了他的意思还要打人!那辰光厂外头乱得呀,回家都是要结伴走的,女孩子一个人在路上怕得很!”阿香越说越气,脸都涨红了,“都是些苏北的流氓,整天不干事情在大马路上瞎晃荡,看见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就要占便宜!呸!”(1)

明诚和明台相顾无言,阿香不说他们也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明家世代经商,光租界里开设的工厂就不只一家,即使明家家教森严,从来教导子弟不可仗势欺人,但是,仅凭一己之力却不能让这黑暗的现实改变更多,上海大大小小的外资工厂和华商企业,工头盘剥、殴打工人,虐待童工,对工人抄身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工头不参加劳动,工人进厂、逢年过节和工头家婚丧喜庆,都得向他们送礼孝敬。有的工头还在工人工资中捞取回扣,乘工人之危放高利贷进行盘剥,甚至仗势凌辱和奸污女工。

吴念平问:“那现在是没有了吧?”

阿香一愣,随后答道:“啊,现在好了呀,以前那帮流氓都被抓了嘛……”又狠狠地道,“该!”

从上海被接管没多久,军管会就宣布废除了工厂内的抄身制度,到了今年4月,又抓捕了一些罪大恶极的流氓头子和犯罪分子,进行了公审宣判。就在不久前,华纺局刚刚宣布废除拿摩温制度,改由在厂内建立生产小组,民主选举组长,实行民主管理。至此,距英商在沪建立第一家缫丝厂,已将近百年沉浮。

明诚一直看着阿香,这时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事情,以前怎么都没听你说?”

阿香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思忖片刻就知道明诚话指何人,她低头慢慢地说:“我没有,过得还好,也没有什么大事情……”

“后来阿金的舅舅生了病,阿金说是怎么样都要医好他的,但是她哪里有许多钱……我们小姐妹东拼西凑了些给她,才够吃了几个月的药。”

吴念平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问道:“是什么病?”

“痨病……”

吴念平了解地点点头。

阿香继续说,一时动情连眼眶都有些红:“我们总说再帮她想想办法……”其实有什么办法好想呢,那样的时局,一个孤身女子,不啻于风雨飘萍。

“最后一次她说,人病了实在是等不得了,竟然借了高利贷……”

明台不用想都猜得出:“跟厂里的工头借的?”

阿香点点头,接着说:“后来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冲到他舅舅那里要阿金还钱,她哪里还得起……就,就被拉走了,听说是被买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不知道,后来也没见过她……”阿香说到这竟一时间不忍再讲下去。

明台忍不住问:“那你们后来怎么又遇上了呢?”

阿香回忆道:“后来她就从那地方出来了,到了一个……一个什么……通州路……什么所。”

吴念平接得特别顺溜:“通州路妇女教养所,你不是老念叨来了几回没看见锦云吗,在那忙呢。”

这对于阿金来说,简直是一脚踏出了火炕。她在教养所治病,学文化,学生产技能,教养所里有摇纱,织围巾,织棉袜等劳动项目,阿金本来就在棉纺厂做过女工,干起活来心灵手巧,经常是她们小组的红旗标兵。教养所的扫盲干部给妓女们上文化课,阿金抚摸着崭新的识字课本,低头嗅闻着油墨香,对于没有上过学的她,这是个全新的体验。在教育所里,干部们统一称呼她们为学员,上课的时候要叫老师,阿金觉得她像是那些新学堂里的女学生,她从来没想过。

“以后我得拜拜孔夫子,我算不算是孔夫子门生了呀?”阿金和阿香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跳跃。

吴念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哦!是她啊!想起来了那个……姓许的一个小姑娘对不对?阿金……她不是被她丈夫接走了么?就前两天!”

明台挑挑眉:“丈夫?”

“还没过门,以前在老家定过亲,应该算是未婚夫,他们两个也愿意,后来她在上海被拐走以后就断了联系,失散了。”吴念平解释道,“我们干部问要不要帮她写封信过去,以后让家里人来接,一说她就哭,说是没脸回家。”

“那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吴念平笑了:“所以说姻缘姻缘最讲究一个缘字,后来我们这有报社记者过来采访,刚好就把阿金的转变事迹登了报,她丈夫看了报纸按着线索就一个人跑上海找来了,千里迢迢啊!”

阿香猛点头,说:“阿金说要跟着她先生回老家,今天就走,临走前他两个还到纱厂找我,说要走了就见见,以后再见不知道哪年哪月呢。”

明诚说:“你们也算是帮助过她,她是不忘本。”

吴念平想了想突然笑了,说起阿金和她先生破镜重圆,把那天的场景学了个绘声绘色。

阿金这个姑娘也是个直肠子,上来就说:“我在旧社会人家讲我是万人妻,现在给教育好了,但是也是有污点,我们两个的事情,能成就成,不成也不强求,我也不给你添麻烦。”

男方倒也爽快:“以前归以前,现在改好就行,再说,我以前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挺好的呀,谁说你以前不好的。”

“你就不嫌弃我?”

“我这岁数也不算小能找着个人就挺好了,以后结婚了你得给我生个儿,我们俩不能绝了后啊!”

阿金踌躇了说这个我没法跟你保证呀我都打过两胎了。

这位风尘仆仆又神采奕奕的先生想了想,在阿金即将哭出来前说:“那也结了吧,咱俩都有感情了,都是苦命人儿刚好凑一窝。你跟我回家吧。”

听到这明台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模样,说道:“这位仁兄倒算是个有心肠的人,有情有义。”想了想笑得更开了,“占花魁和救风尘全让他一个人唱了!”

明诚呵斥一声:“明台!说话不许没规矩!”

明台自知玩笑开得有点过,摸摸鼻子说:“不说就不说……”而后又悻悻道,“怎么老在过节骂我!”

明诚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低声说:“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吴念平也叹道:“他们这对也算是圆满了。教养所有分配名额,妓女改造以后,想回家可以回家,或者自己找工自食其力,再不然可以帮分配到苏北国营农场和其他工厂,阿金走前我们的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去纱厂上班,问她几遍她也不说话,锦云跟我说,她其实还是想家的,她看得出来。现在好了,苍天不负苦心人。”

这个世界兵荒马乱日月流转,但是总也容得下一对平凡的烟火夫妻吧。

“是的呀!真是不容易的!”阿香是深有体悟的,她轻轻叹口气说,“这世道,女人……”

明台笑了:“阿香不必叹气,以后就好了,日子长着呢,总会越过越好。现在妇女都能顶半边天呢!”

吴念平接过话说道:“是真的,真的!咱们新中国是尊重女性地位的,以后呀,越来越多的女娃都能上学、工作,还能当医生、干部、科学家……”说着像是想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一指向明台,笑得前仰后合,“不信你问他!”

明台挑高眉毛问他:“做什么?”

“他呀,家里是女人管着,外头工作还得是女同志管着!”

明台反应过来直接上脚踹过去笑骂道:“你不是也一样么?还笑我……就应该让朱徽茵把你管得死死的!”说完还学着吴念平的川音骂一句,“耙耳朵!”(2)

吴念平想反驳又没有立场,就只好恼羞成怒地踹回去。

明诚看着这两个加起来六十多快七十的人像孩子样的笑闹在一处,眼里也有了温柔的笑意。

阿香有点像看西洋景似的盯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的是真的,”明诚笑意未减,“你别不相信,明台的上级领导还真是个女同志,管着他们好多人呢。”

阿香吃惊了:“真的呀?!”

明诚点头:“是真的。”然后想了想,“她还是江苏人,算是你的半个同乡吧——不过倒是跟上海也很有渊源。”

阿香惊叹道:“那不得了呀,那得是很大的官儿吧?”她对这些政治上的东西也没有概念,一时间探视地问,“那得跟……以前大少爷差不多吧?”问完了还小心翼翼地看明诚脸色。

明诚面色不改对阿香笑得随意:“那我们家可没有人比得上。”

阿香只顾得上哟了一声,她想了想,以前大少爷和阿诚哥可还去过法国呢,还在明公馆的时候她倒也见过些留过洋或念过新式学堂的大家小姐,都是穿着洋装会弹钢琴喝咖啡矜持有礼的样子,想着这样的人物必是哪个世家闺秀。阿香随口一问:“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呀?”

明台听见了停下来坐好,摇摇头:“也不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她就是她自己,也就是个一般家庭出身。”

吴念平也知道一些,也笑道:“明台这个上级可不得了了,名声可比她的家庭出身响亮。”

阿香是真好奇了:“吴大哥您见过?”

吴念平摇头说:“没有,不过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名声在外,政法界无人不晓啊……明台你见过?”

明台也摇头说她是我现任上级的上级我还见不着呢。

明诚沉默了片刻插话道:“大哥见过。”

诶?

三个人齐刷刷盯着他看,明诚淡淡一笑:“都十来二十年前的事了……行了,都坐下准备吃饭吧,我去厨房看看。”说罢站起身来走开了。

朱徽茵把热好的菜端出来,明诚和明台去拿碗筷,吴念平帮忙布菜盛饺子,阿香抱着晨晨在一旁咿咿呀呀进行些孩子气的对话,晨晨咯咯地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水果糖。这热热闹闹的,又快是一年过去了。

“哎,那个怎么回事?”吴念平把朱徽茵拉到一旁,远远看一眼明诚又悄声问,“怎么还拿七只碗呐?不是已经……”吴念平不敢说出来,伸出食指在胸口虚指着划过一道。

前两年冬至晚上吃饭,吴念平记得很清楚,明诚摆碗筷时固执地多拿了一副出来,他悄悄问朱徽茵,他的妻子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家还有一个人没有回来呐!”吴念平这才知道这是此地一些老派人家的习俗,冬至大过年,家里头有哪个在外地不能赶回来吃饭,碗筷也要摆齐整的,就算人没有到,家里总有他一个位置。只是自从得了明楼过世的消息,明诚就再也没有这样做过了。

朱徽茵一只手轻轻放到丈夫的手腕上,朝坐在明台旁边的阿香努努嘴:“喏,那边不还有一个?”

吴念平沉默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句:“唉,这一家人呐……”

屋外是鹅毛大雪,吴念平的思绪飘远了,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在读书的时候,国文课先生讲过的一首词,老师讲的时候顺带提起了后人的评语,“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大约这世上再刚强奋勇的人也藏得下缱绻缠绵的心思吧,只是外人未必看得出罢了。那阙《江南春》,彼时年少看着不求甚解,现在竟全想起来了,那描绘的是关于春天的景致。

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

Tbc

注:照旧有一些就合并在一起写了。

(1)拿摩温:“拿摩温”是英文NUMBERONE的谐音,意即“第一号”。旧上海英国纱厂车间里的工头,一般编号都是第一:NO.1。于是它就被创造性地翻译成了拿摩温,传播到了各个纱厂。成了旧中国工厂中工头的别称。原先只用于外商在上海设立的工厂中,以后上海的华商工厂也有沿用此名称的。上海自1951年开始实行妓女改造运动,全面废除娼妓制度,文中所叙阿金之事迹,部分改编自某报道中俞欣芝女士的回忆。关于旧社会时工厂外苏北流氓横行欺辱女工,我是看的记录片《上海故事之那一年我们结婚了》有所提及,如果有苏北的姑娘看了文觉得不自在,那个我真的没有地图炮的意思,被误伤的话我很抱歉。

(2) 家里是女人管着,外头工作还得是女同志管着——这是吴念平和明台之间开玩笑讲的一个冷笑话,意思是家里老婆管,外头领导也是女同志也管着,因为我的私设明台是司法口的,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第一任司法部部长是史良女士,著名的“七君子”之一;吴念平也一样,耙耳朵,在卫生系统,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第一任卫生部部长是李德全女士,当时唯二的两位女性部长貌似。

关于明台本来有很多想说的,因为这篇文里我私设最多的就是他,等整理好再一起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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