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薇薇安

看我头像就知道我墙头有多冷
一不小心萌了冷西皮,所谓冷西皮就是,这个世上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别人萌了吧

【楼诚】苹满汀洲(一)

苹满汀洲

 

(一)

那是一个艳阳天,日头这样好,白花花亮堂堂,照得人眼生疼。奇怪得很,即使过了很多年后,阿香回忆起有关明家的一切,似乎总是伴随着这无穷尽的日光。阴雨绵绵的日子也是有的,黄梅雨天伴着樟木箱子的霉味儿,小羊皮鞋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踢踢踏踏摩擦出声,然而,总抵不过那骄阳带来的一切形象气味。

阿香将这念头对明台说,明台笑了,说我们阿香可惜了,要是能好好在学堂里头读书,那是要做诗人的人,大哥以前在巴黎呆了那么久,也不见得能发表这样罗曼蒂克的言论。

彼时阿香正坐在院子里腌咸鸭蛋,斑驳的日光透过院子里的葡萄藤射下来,洒金似的落在她脸上。

咸鸭蛋是每年夏天家里必备的,配着白粥吃。阿香不爱从小菜场买,年年一定要自己腌。买来酱油店酒坛上的泥封,捣碎拿水调和,加粗盐、花椒、白酒,把好鸭蛋用水洗干净,然后用调好的泥裹上,放进坛子里,腌够了日子,就打开来吃。

“阿诚哥呢?”明台蹲在阿香对面,手里拿个坛子封上口。

阿香朝着里屋瞟一眼,也不做声,朝明台摇摇手。

明台压低声音跟她说:“又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写东西了呀?”

阿香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低声说:“不能提!千万不能提!一提就要不高兴!”她伸出手指朝着里屋房门的方向戳了戳,“你晓得的呀,年年,逢今天这个日子,阿诚哥都要把自己关房子里写大字,问他写什么呢,他不讲话,我一问嘛脸色又不好,写完了又问我要火盆统统烧掉。”

明台叹气:“你让他写吧,写完他哪怕要吃下去也随他,心里好过就好了。一会他出来,你就当往常一样,平时说什么做什么照旧好了。”

阿香忙回道:“哎,我晓得。”说完收敛了眉目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天气好,有点风,阿香见难得今天这样的好时日,就把小院子前的大门开了开,等明台把最后一坛子鸭蛋封上口,就听见有人扣门,一看是朱徽茵站在门口。

“哎呀朱家姐姐,进来,快进来!”阿香忙起身把来人让进来,“我说嘛,等弄好了亲自上门的!”

朱徽茵笑了笑:“我知道,所以我就自己来了。每年为了你这坛子咸鸭蛋,老吴馋得不行,做梦都想着。”

明台笑了:“朱姐,我帮你拿过去,”他单手就拎起了一坛子,调皮起来的神色跟以前在明公馆里当小少爷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不过我过去要跟你们家老吴讲,就说阿香总共腌好了四五坛子,都在我家呢,他还想要啊,拿他藏缸底的豆瓣酱来换。”

大家都笑了。

吴念平是四川人,吃白饭配着半碗红生生的油爆辣椒当菜吃的人,还大言不惭地说:“辣椒都不吃了怎么搞革命嘛!”自从跟了朱徽茵当了上海女婿,家里一应烧饭炒菜的事情全包了,家里烧一碟子菜,一半放辣椒一半不放辣椒,辣的那面朝自己,不辣的那头朝朱徽茵。两个人家里下面,一碗浇油泼辣子,一碗浇青菜虾仁。一开始的时候,朱徽茵刚跟吴念平谈,也腼腆地跟他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呐不大会烧饭的。”当时他俩正坐在朱徽茵的学校食堂,吴念平就着辣椒炒肉吃得西里呼噜,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说:“那巧啊,我会做饭!我做饭你洗碗,分工明确,还不用多商量!”

阿香笑着说:“都有的!都有的!我在阿诚哥这里多留了一坛,朱姐姐住对门,吴大哥不够吃了只管过来拿。”说着还嗔了明台一下,“拿什么来换啊听明台瞎说!”神色间依稀可见少女时的机灵。

阿香对着明诚明台改口花了不少时日,她从小在明家长大,只知道家里的人有大小姐、大少爷、阿诚少爷、小少爷。后来分分离离兜兜转转再遇见明诚明台,这世界已经换了一翻天地。

明诚说:“阿香,你这个叫人的称呼要改改,现在是新社会,我们的新中国是要消灭剥削的,我们跟你一样都是劳动人民了,不好再少爷少爷的喊了,啊?”

阿香是个闲不住的,早年间做事情做惯了,也不要人叫,一边闲磕牙一边就帮明诚把客厅收拾了,还跟以前在明公馆里头一样似的,她听了这话,呆住了,手里湿淋淋地拧个拖把,怔忪好一会儿,才有些愣愣地说:“那……那……就不是少爷了呀?”明诚温和地看她:“是,我们都是一样的,跟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说完看了旁边的明台一眼,明台极有眼色地抢过阿香手里的拖把,说:“阿香来来来,给我给我,你坐歇会。”阿香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那,那……怎么就不是了呀!”

明诚沉吟片刻,最后说道:“就是,我们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你原先要做的,我们也能做,你尊重我们,我们也要尊重你。”然后一时兴起拿明台开起玩笑,“比如原来明家的小少爷是连凉水都不碰的,现在也能洗几只碗、抹抹灰尘了,是不是呀明台?”

明台拖着地抬起头,笑道:“说了你们又都不信,我跟锦云,我们都轮流做饭呢。”

“喔唷!”阿香受了惊,脱口而出“能不能吃的呀!”

说得大家都笑了,明台假模假式地要拿拖把去戳她。

明诚又对阿香说:“我比你年长,你要是高兴,就喊阿诚哥。”然后指指明台说:“对他,你就照直喊明台。”

明台直起腰,没大没小地喊:“喂,讲讲理好吧!凭什么对你区别待遇,啊不对是对我搞区别待遇!”

阿诚看一眼明台说:“冒冒失失,哪里像人家兄长。”又对阿香说:“我和明台的住处你都晓得,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做客我们都欢迎,就是记着,你面前站着的不是少爷了,晓得了?”

阿香有些晕晕乎乎,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应道:“哎!”然后眨巴眼睛有些怯怯地喊一声:“阿……阿诚哥!”明诚点点头。阿香又转过去对着明台打量了好一阵,最后大大方方地喊:“明台!”

明台拖长了尾音应她:“哎——”

明诚禁不住笑出声来,冲着明台点点手指,说:“怎么让改个称呼对我就别别扭扭的,倒像我要凶她一样,对你就这样大方——也是,按理说你跟阿香称得上总角之交,阿香啊你进明家是,是多少……”

“六岁!”阿香干脆爽利地接了话。

明台差异地望向她:“不是五岁吗?”

阿香说:“哎呀,哪里呀定是你记错了!”但转眼自己也茫然了一下,“是五岁吗?……”

你看,岁月漫长,尚未开始缅怀已经匆匆得让人忘记。

阿香的身世,用原来明家大姐拿手绢抹泪时候喟叹的一句来说:那也是很可怜的一个孩子呀。

阿香的亲娘和姨妈原来都是明家的佣人,阿香妈妈得病死得早,爸爸是在阿香刚出生没多久跟着同乡的亲戚下南洋去了——“说是要去闯世界讨生活,啊呀侬看看讨来讨去最后连命都被阎王爷讨去了呀!”姨妈如是说——至于是遇上风暴?海盗劫持?生了急病?……这些统统没有人跟阿香讲。

这个秘密,阿香只对明台说过一次,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六七岁的孩子,狗都嫌的年纪。阿香从小跟着姨妈在明公馆做工,其实那时候她帮忙做的事情极有限,大部分时间是陪着明家的小少爷在大宅子里瞎逛。明家的少爷都爱讲气派,但是都不爱端架子,明镜虽说总溺爱这个小的,耐不住整日里忙得昏天黑地,明楼白天带着明诚上学,她看白天有人能陪明台玩儿,乐见其成。

 “那你就没有见过你爸爸了?”明台蹲在花圃前看那新开的山茶,一时起了坏心要去扯阿香的头绳。

阿香甩了甩头,乌黑油亮的小辫儿随着她小小的脑袋直晃,她伸手打过去:“你别乱动!爸爸……”她的小脸上充满的困惑,“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

明台听了故作深沉地长叹一声:“唉,我跟你是一样的呀!大姐总说想帮我找我的亲爹爹,他长什么样子呢?一定比大哥还高吧!”

阿香顿时觉得这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也可怜起来。

然而明台,则要到更久远的将来,才明白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愁苦,真正的苦难,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阿香长大了点儿,姨妈就告老还乡回了苏州,阿香成了明家里里外外家务事的一把手。以前明诚就在家里讲过,明家要是缺了阿香,就跟上海市政府办公厅的秘书集体罢工一样,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当时明楼就在旁边坐着看报纸,他从报纸后抬起头,扶了扶金丝边眼睛,笑着说:“真是的啊,不能少!”不知道是说阿香呢,还是市政厅的秘书。

要是照着阿香自己说呢,再找不到像明家这样的好雇主了,家里上下都很和善,少爷小姐都很明理,连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少爷呢,逢年过节也是能让阿香蹬鼻子上脸的。阿香和明台打牌明偷暗抢地耍赖,最后明镜豪迈地大手一挥:“阿香这些都算是你的啦!”“哎!”阿香眉开眼笑。然后明镜又笑着去哄明台要带他去永安百货购置新的西服。

阿香永远记得1937年,那一年的夏天,阿香觉得,一切好像做梦一样。

八月下旬,明镜还一个人回了一趟苏州老家,说是有要紧的急事,明台不愿意她出门,死皮赖脸地拦着不让走,明镜好声好气地哄,末了还是一甩手,眼角有点红地摸摸明台的脸:“姐姐很快就回来,你和阿香好好在家,不许调皮,啊?”明台怅怅地把手垂下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耷拉着眼角,看着自己的大姐拎着箱子一个人走出到屋外的大日头里去。

到了八月底的那一天,天光没亮阿香就早早起来做饭扫除,屋里屋外抹得干干净净。明镜前一天就发了电报,今天上午的火车到上海。那时正值明台学校放暑假,他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轻易起的。等阿香把早饭都摆上,坐下喘口气的时候,居然看到明台穿戴整齐站在二楼楼梯口。阿香吃惊地说:“这么早呀!小少爷——”明台点点头,有些困倦,有些心不在焉,晃晃荡荡地走下来,饭也不好好吃,喝半碗粥,那个调羹拿在手里不多时又放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阿香坐他对面看着头晕。

这个情况可不多见。阿香心里直犯嘀咕,但是她又不是嘴碎的人,平白无故的,问他做什么呢。

这情况还持续不到一刻钟,就听见客厅的电话响,明台整个人有点反应过敏,惊了一下肩膀抖一抖才跑过去接,阿香要起身都没来得及,让他按着肩膀又坐下,对她说:“你吃。”然后急匆匆跑去接电话,也不知道谁打来的,就听见明台焦急地“嗯、嗯”好几声,电话没放下就招手让阿香过来。

“我出去一趟,你在家等大姐,待会你让老陈去备车,要是过了两个小时不见我和大姐回来,你就打电话给明堂哥,号码我写好压在电话下头,就说……就说我们都没回,他知道。对了,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等着。记住了,别出去!”说完不等阿香问就急匆匆往外走。

阿香一个人愣愣地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早饭,突然有点想哭,这、这不是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吧!明镜现在估摸还在火车上,估计是快到了。明楼和明诚?这会儿还在巴黎,远水解不了近火。阿弥陀佛我的明小少爷你可快点儿回来吧!

后来,明台真在两个小时里头赶回来了,身后跟着满身疲惫的明镜,大热天的还在旗袍外罩件外套走进来。原来是接大小姐去了,阿香有些恼怒,做什么不好好说,做这些吓人的举动出来!明镜看她一眼,点点头,说:“阿香。”

“哎!您回来了,要吃早饭么?”

明镜摇摇头,径直回了自己房间,看来是真累坏了。

明台在客厅坐下,手里拿个苹果颠来倒去地玩着,他不打算告诉阿香,今天他跟明镜几乎是九死一生闯回家来的。从八月份开始,日本人的飞机,隔三差五在上海上空盘旋,明家住在法租界,本来隔着苏州河望向华界简直像看着另一个世界,但是现在,连南京路都被日本人投下了炸弹。从八月开始,逃难的百万人潮几乎全都涌向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无数的伤患、妇女、老人眼巴巴望着租界那一道关闭的铁门,想要抓住一线生机。

明台坐的车逆着人流一路开往南火车站,他一路上看着窗外神色匆匆痛苦无助的行人,路边一位年轻的母亲横卧血泊里,怀中的孩子只剩下两只血淋淋的脚。明台不忍地收回眼神,只是冷静地让老陈开快些,再快些。

幸好,到了车站日本人的一轮轰炸已经过去了,但是车站外头一直到郑家桥被日本飞机投了燃烧弹,一时间烟雾弥漫、哭声四起,明台想了想,赶紧让老陈靠路边停了车,下车抬脚往火车站里跑。车站天桥、月台、铁轨被炸得稀烂,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焦黑残缺的尸体,上面还压着铅皮和木板,空气里满是尘土和硝烟的味道。明台眼睛尖,找了半天没有就往出口通道跑去,一段不长的路,他却跑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差点要摔倒。他来不及去看那些残缺的肢体,瞪大双眼的死者,沾满血的行李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都不知道,只是满心满意要快点找到大姐,快跑到尽头的时候,他硬生生刹住脚,喊:“大姐——”其时,明镜正靠墙坐地上,怀里抱着一个陌生的少妇,那女人已经没了知觉,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臂上一个茶杯大的洞,身上全是血——连明镜身上那件绣了缠枝牡丹的香云纱旗袍也染上了血迹,浸进黑色的料子里像是干了几遍一样,明镜颤抖地抬起头,看见明台的那瞬间像是在黑夜里看见一道光,她强自镇定地喊:“明台!”

明台也顾不得了,过去一把把明镜的手抓牢,说:“姐你受伤了?”

明镜低头看一眼站起来说:“不是我的血……”

明台低下身子去摸那妇人颈部脉搏,已经死了,他摇摇头。

明镜看着幼弟在旁,又恢复了平时挺直腰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推着明台:“快走快走!日本人的飞机可能还要来第二趟,我们先回家去!”

明台帮明镜拿了箱子,两个人不要命地跑出去,跑到车站外,老陈在车上焦急地等,看着明镜明台上了车,嘱咐一声:“大小姐小少爷,您两位可坐稳了!”一打方向马力全开往霞飞路飞驰。等开出好一会儿,还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爆炸声,明台扭头去看,那是日本的飞机,飞得低低的,在车站上空投下第二波炸弹。明镜抱着双臂,隐隐有些颤抖,明台回头看她,把她抱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明镜靠在弟弟尚且有些稚嫩的肩上,双手哆嗦着捂着嘴,几乎要哭出来:“屠杀!屠杀!”明台抿紧嘴唇,无声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这些,明台是不大想跟阿香提起了,人回来了,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他看着阿香清瘦的忙碌着的背影叹口气——国已不国,家只怕也难以为继了。这是他第一次生出些许忧愁来,沉重的,无法排解的,像浓雾笼罩的黑夜一样。

那日后,明家又恢复的往日的生活,明镜又是忙得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明台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外面烽火连天的,租界还相对安全,明台甚至偶尔也和同学去喝喝咖啡,或是到国泰看戏,得了空还装痴卖乖地跟姐姐撒娇要零花钱。

但是终归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连阿香这小小女孩都知道,一切都将要不同了。

明台在家里,百无聊赖地靠着厨房门框看阿香做饭,阿香做事情手脚轻快又麻利,同时还不耽误她说话。

“外头都乱套了,我们这样的还好,现在外面的人家到米铺子里去买米,得要四五点天不亮就起床,在米铺子外头排老长老长的队呀,一个个排着号进去,晚点去还未必有呢!唉哟真是不得了了!我问米铺老板,他说现在日本人把上海都围起来了,好多货扣着不让进。”

明台也知道,现在的上海犹如一座孤岛,点头说:“嗯,大姐现在租界以外的地方都不让我去。”

“哎呀就是的呀!唉以后连城隍庙都不好去了,你说那日本人是不是作孽啊小少爷?”阿香拿个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大小姐现在天天讲,以后没事千万别到外白渡桥去,说那现今有日本兵把守,过桥都要跟他们点头哈腰的,不然还要挨打,尤其是小姑娘家,千万别一个人去那,那些日本人坏得很,看见了肯定是不好的。”

那天晚上刚吃完晚饭,阿香正要站起来收拾,突然一刹那间,整间灯火通明的明公馆陷入一片黑暗中。阿香向餐桌伸出的手顿时僵硬了一下,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发现外头大路边上的路灯都熄了。明台跑到窗户边借着月光往远处眺望,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耳朵很好,虽然隔得远,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了几声爆炸响,间或几声枪响。

“明台回来!”明镜高声呵道,这样的停电近来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她从容地站起身,“可能是附近哪条路上的电缆又炸坏了……我去楼上拿蜡烛,你们等着。”

阿香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森然的恐惧。第一次,一种巨大的惶恐占据了这个小姑娘的内心,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这样的黑暗还会持续多久,她将被迫在战火声中与自己的少女时代告别,去迎接成年人的颠沛流离么?她是否还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园?终于,阿香抑制不住这纷乱的思绪,在这凄清的夜晚,捂着嘴压抑着失声啜泣,声音低低的,像某种失去母亲庇护的幼兽在发出微弱的呜咽。

明台无声地站在黑暗中,他默默走回到阿香身边,伸出手,抚摸阿香的发旋,像一个普通人家抚慰妹妹的哥哥一样,轻柔的,一下一下。他不说话,但是对阿香这个小小女孩来说,已经足够充满力量。

明镜站在二楼走廊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她拿着蜡烛,看着明台去安慰阿香——明台才刚过十八,阿香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太年轻了,都还是孩子!我本想看你们天真无畏,却不想事事难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都将在这纷乱的时局里被迫成长。明镜这半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唯独在此刻,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年——那时节真是糟糕透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很快连租界都保不住了,大街上到处是日本兵。以前街上的店铺子里放英文唱片是顶顶时髦的事情,现在满大街放的都是李香兰——然而那一年,是阿香能回忆起的关于明家最后一个团圆的回忆,大少爷和阿诚少爷从法国回来了,小少爷也从香港回来了,家里过年热热闹闹地凑齐五口人,年初一阿香和明台打牌,一如既往地耍赖赢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明诚脑海里关于阿香在明家的最后一点记忆,也是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阿香是离抗战胜利还有一年的时候离开明家的,阿香的姨妈总放心不下阿香一个人在上海,在苏州老家为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姓杨,倒是个念过学堂的斯文人,在当地的小学里当个代课先生,家里父母也是早没了,就他一个人过活,他倒也不在意阿香是个女佣,只是说婚姻大事,到底是男女双方见了面,相一相,心里头都愿意了才好,阿香姨妈倒也不是全无见识的粗人,前一年清明明楼明诚回苏州祭拜明镜的时候,特意央求他们带了阿香回来,两个人好歹见一见。

阿香和那位杨先生见了几次面,回来那模样,怎么说呢,明诚心里偷笑,小姑娘那个眼睛哦,就像是在蜜罐子里滚过一圈一样,眼神里都是绵绵甜意,阿诚心想好不容易明家也要办一件喜事了,然后又叹气家里又要少一个人。

阿香要回苏州老家成亲的时候,明诚亲自去送,他一边开车一边打趣她说:“咱们家的小阿香居然也是要当人家太太的人了,可要稳重多些才好,不要总是又把饭煮糊了。”

阿香羞得满脸飞红嗔道:“不过一次就被你们记成这个样子,等阿诚少爷有了太太,我只管去跟她告状,说你这样啰嗦,什么事情不管好坏都要记着一辈子!”

“太太?”明诚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怕是难了……”

时隔多年,明诚再次见到阿香,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笑起来满脸娇羞满脸机灵劲的小姑娘,他也不是明家的二少爷了。

上海刚刚解放,明诚和明台跟着华东局的同事为了城市接管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天天一直忙到星子升上夜空才得回家。原来霞飞路上的明公馆已经充公了,没进上海前明诚就同明台商量,就说我反正是孤家寡人一个,住哪里也是住,看你和锦云,以后还要有孩子,你想想好。明台风轻云淡地笑笑说我听阿诚哥的。两个人一合计,就把明公馆给军管会充了公产,两家人搬到了里弄的两套小公寓,串门子走过去五分钟就到了,房子小而隐蔽,也够清静。

明诚慢慢地走着,偶尔跟明台说一些工作上的事,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吴念平伸长脖子站着,看见他们回来了焦急地直出汗:“哎哟你可回来了!”

明诚一看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给急成这个样子!”

吴念平一面流汗一面拉着明诚的手快步往前走:“你快回家看看,你们家来了个女同志要找你,问她有什么事,她就说找你,别的什么都不说,从下午在你家门口等到现在啊!”

明诚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没有哪一方的亲戚,这时候是谁来找他?

明诚和明台对视一眼,各自把可能出现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一边快步往家赶。

夜幕降临,星子闪烁着隐藏在浮云后,不远处的马路牙子边上闪着路灯的昏黄光晕,照着巷子口的白玉兰树秀美静好。

明台的眼力一如既往的犀利,离着明诚的家门口还有十来米开外,他眯了眯眼,惊愕地喊:“阿香?阿香!——”

程锦云端来了脸盆,兑了温水,坐在阿香旁边,绞了毛巾给她擦手,阿香赶忙站起来接:“程小姐!——”刚站起来脚一麻身子轻轻歪一下,明台赶紧拉她,说:“你坐下。”明诚熄了灶火给阿香端来一碗面条,上面细细地撒了葱花还窝了个鸡蛋,他放下碗对阿香说:“先吃吧。”

明诚的房子人一多看着就有点逼仄,灯泡度数也不够,澄黄澄黄的,阿香看着围绕自己的一圈人倒像是回到了早年的明公馆似的。她应一声:“哎!”眼眶有点湿润地拿起筷子。

明台看着她好半天才问:“你不是早几年回了苏州老家么?怎么又到上海来了?”

阿香放下筷子:“回来两年了,家里有点事情,就……就来上海好讨生活。”

明台抬头跟明诚对一下眼神,明诚慢慢地说:“有困难,怎么不早来找我们……”

阿香苦笑:“阿诚少爷,我是找过的呀,可是找不到,我刚回来的时候就想着去看看,明公馆,明公馆一个人也没有……”

明诚失言,这几年明家的子弟大多飘零在外,明公馆早就成了空宅,昔日衣香鬓影已成风流云散。前两年,前两年他和明台都在丹阳,要是更早些的话,他和大哥倒是还在,大哥……

“你一直在上海?”明台问。

“打完日本人,我去广州呆过一阵子……”阿香慢慢说道。

明台想了想明楼去广州的时间,叹息到:“刚好错过了。”

明诚默默看她吃完大半碗面,又才问道:“你先生呢?”

阿香沉默了老半天,明诚不记得阿香有那么安静的时刻,她总是灵巧活泼的,叽叽喳喳像树上的黄鹂鸟。过了很久,阿香盯着地面说:“他不在了……”她把鬓角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年轻秀气的面庞,然而这面容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被生活磨砺出的风霜。

他不是死了,或者说,阿香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的杨先生,她年轻的丈夫,在一次外出的时候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就去圩市那么短短几里路,阿香等他回家等到现在。她记得他走那天家里还烧着老鸭汤,她叫他出去买点头油,要早点回家。那之后,阿香疯了一样找了三天,他们住的那片地方,她家家户户都去问,走得鞋子都要磨坏了。

“……后来镇上常来的货郎跟我说,有人看见他去集上的时候碰上一队当兵的,什么也不问就被他们长官拉走了,也不知道去哪了。”

阿香到老都记得那个货郎跟自己说的话——“阿姐呀现在这个世道都乱了套了,莫说你先生,旁边镇上连十几岁的孩子都有人遭了秧,躲不过呀,你敢跑?你敢跑他们当兵的头头要枪毙你!”那意思,是要劝她认命,本来这世道,多少人都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活过来的。可是阿香不肯,她在家睡了三天,醒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这儿是呆不下去了,她不要认命,她要去把他找回来、抢回来,她满心满意都是傻想头:哪怕枪毙呢,我也是要跟他枪毙在一处的。

但茫茫人海,她一个女人家,孤身一人要去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隔壁街上的崔婶儿家里的儿子也是被……他运气好,打了几年仗,好像还升了个排长的官,后来给他娘去了信,他们家都以为他这一出去指不定就死了,他最后一封信是从广州寄来的,我就想说不定……”

阿香就这么千里迢迢去了广州,打短工,给人家做保姆,苦是苦了点,她手脚勤快又聪明,能养活自己。她到哪里都贴身放着杨先生的一张相片,他们唯一一张合影,没事就揣着跑去报馆跟码头,后来实在一无所获,她想着要不先回上海再想想办法吧,万一他的部队没走那么远呢?

明台听到这就知道阿香回来找他们是怀着什么心思,但是他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嘴里只是发苦,比喝了隔夜茶还苦,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搬来这里的?”

“是老陈,小少爷你记不记得以前开车的老陈?”阿香放下碗说道,“老陈从明家出去以后给裕丰纱厂的经理开车,我现在也在厂里做工,他跟我说……他在厂子里头见过阿诚少爷,这才知道你们现在还在上海。”

明诚和明台再度对视一眼,了然的点点头。明诚现在在军管会负责经济口,接收工厂银行,这些地方哪一天不跑个几趟。原来的明公馆改成了军管会分处一个临时办公点,估摸着阿香是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问了好多人才转到这里来的。

明诚看着阿香那风尘仆仆的脸,柔声说:“只是,太辛苦你啦……”

阿香从进门伊始情绪都是很平静的,这会她愣愣地看了看明诚,突然眼睛里溢出泪花,扑通一下跪在明诚面前,把所有人唬了一跳,她说:“阿诚少爷,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就是以前在明公馆,我也从来没有求过什么事情……从前,我早就知道您不是一般的人物,我能不能,能不能……”话没说完,早已满面通红泣不成声。

周围的一圈人吓得都要伸手去拉她,程锦云把她拽起来,安置在椅子上,掏了手绢给她拭泪。

明诚站起来皱着眉头去看阿香,阿香脸上满是泪痕,但是眼睛里却有火,有光,那目光里头,仿佛钢铁也融了,坚冰也化了。

“你要我帮你找他。”明诚这样说,口气里不带一丝疑问,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转头去看他。

阿香抬头望他,眼睛还有泪,说话声音都抖了:“我晓得多半是不成的,这茫茫人海……我并没有存什么指望,只是万一……哪怕您帮我寻得具尸首回来,我也安心啦!”

即便,更大的可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饥寒不知,生死不知。

明诚沉默了,比阿香沉默的时间更久,最后他说:“我试试,尽人事吧……”

那是阿香第一次求人,也是最后一次,那个夜晚过去后,她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让帮忙找人的事情,就好像那些生生死死恩恩爱爱都随那夜风吹散了,变成玉兰的香气飘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阿香不提,不代表有人不记得。

转眼到了冬至,那天明台和朱徽茵两家人一同挤在明诚的家里过节,热热闹闹的,倒也很有节庆的气氛。阿香也来了,跟朱徽茵蹲在水池子旁边,抱了朱徽茵家的小囡,小孩子看着水盆里的大鱼游来游去咯咯直笑,伸长了手要去碰。

程锦云出门去买瓶醋,吴念平被赶回家拿几只碗筷来,明诚是一个人单过日子的,一霎时来了这许多人橱柜里碗筷都不够。明台自告奋勇要去厨房给大家包饺子,最正宗的北平风味饺子。明诚看他拿刀切肉额头直跳,后脚就跟进厨房去。

明诚进去后把刀接过来,咚咚咚在砧板上剁得极有节奏感,明台解了围裙递给明诚说:“你穿穿好,油。”转身拿了盆和面,一板一眼似模似样。明诚看他一眼笑了。

明台探出半个身子看了一眼外头,朱徽茵和阿香满脸是笑,阿香在小囡粉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亲。

明台问:“怎么样?”

明诚顿了顿,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手里的菜刀继续剁得山响,他说:“不好,你也知道的,阿香连他去了哪,部队番号都不知道,我想办法找找同事,看看有没有接触过国民党军队被俘虏军官的,想个法子查查他们的队伍名册里有没有……不过,信息还是太有限,像她这样情况的,太多太多了,真要找,就是大海里头刨粒沙出来……”

明台手下没停,往面里和了一点水,犹豫了一下才说:“会不会……已经随军转移去了台湾?”

台湾。

明诚抬头恍惚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旁的东西,好一会才晃过神来。

明台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明诚说:“阿香前几日突然来问我,是不是那些人也都要坐船去基隆……”

明台忘不了阿香蹙着眉头的神色。“听说那船上要坐好久都靠不到岸,喝口水都不容易,是不是啊小少爷……”

明诚放下刀:“也是一种可能……死马当活马医吧,明堂哥在香港还有人用得上,从香港再联系台湾吧,试试在报纸上发个启事……她怎么还知道这个?”

明台笑了:“从去年年底,所有的码头都乱得跟锅粥一样,挤都挤不进去,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张船票抢破头啊,多少小黄鱼都买不到,光上海走了多少户大家,还有军队呢?”

又过了一会,明台收敛起笑容,突然正色道:“阿诚哥,43年底我在重庆见过白修德。”

明诚转过身子看他,脸上也是一脸肃穆。

“河南饥荒前,他去过川西,他跟我说,那边的国民党部队为了交足新兵,大都在行军中沿途拉壮丁抵补缺额。只要是18岁以上、45岁以下的男子,逢人便拉,不管你是商人还是学生、农民、挑夫,财货衣物一概全部没收,人则充当新兵。如果有人敢于反抗,便有被杀害灭口的可能——也不管有没有免役证明——有被活活淹死的,砍断手指的,以至于还有巡逻队在路上绑架行人的,黑市里还有卖肉票的,一个壮丁顶十万法币……”

明台的语气很平静,但明诚却听出恨与痛,像静水深流下汹涌的漩涡。

明诚长叹一口气:“说不准啊,现在人在不在还两说,只要是人活着就还有希望,我就怕……”

明台也轻叹:“阿香倒是笃定得很,她说现在全国解放了,他要是还活着,肯定不会抛下她的,她要是找不到他了,就等他来找自己。”

明诚沉静了许久,才说“一个士兵要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阿香信得没有错。”(1)

明台不说话,他想起了某天下午他站在树下小心翼翼地问阿香,要是,万一,一直找不到了怎么办。阿香只是笑笑说:“我是打定了主意的,人不见就去找,找不到就等,等不到我大概也死了,人死了睡过去也就觉不出伤心了罢。”好像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交代了。

明台拿手背搓了搓鼻翼,有一小点面粉沾上去,明诚看见了,抬手帮他抹去。

“阿诚哥,现在我看着阿香,你猜我总想起谁?”

“谁?”

“我总想起大姐。”

明台已经很久没跟旁人提起明镜了,这些年,辗转从上海去了北平,从北平又去重庆,再从重庆去了江苏,后又回到上海,他已经很少有时间来凭吊自我的过往了,其实,谁又不是呢。

“心里头顾念什么人,护着就不要命的模样,特别像。”

明诚拿起刀,剁了两下,不得章法,劲儿都乱了。

明台看他一眼,熟练地把面揪成一个个小团子,在这个家里他唯独不怕这个小哥哥,什么话都敢跟他说,他才不忌讳。

“想他了吧?”明台低头忙活,也不看旁边的人,“我也想。”

明诚突然烦躁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没来由地有了恼意,好像心口烘了块炭,绵绵地燃着小火,捂得他全身发热,气息都喘不匀,于是低声斥道:“说什么呢你今天饭也不好好做……”

明台抬起头看明诚,又露出了那副小少爷样子,说:“哎,我告诉你啊,大哥以前可是说过,逢年过节在家里不许发脾气,都要高高兴兴的才好!”顿了顿,又喃喃低语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你说大哥去了台湾快一年了,今天冬至也不知道怎么过的,有没有饺子吃,哦南方冬至也不兴吃饺子,有没有馄炖和汤圆……”

明诚在心里把明楼的名字默念一遍,脸上才带点笑意:“以前不见你这样听话,也罢,那小少爷吃完饭把碗筷一起洗了吧。”

明台说大姐顾念着大哥,其实顾念他的何止一个人呢。

厨房外头,阿香跟朱徽茵扯家常。阿香抱着小囡,小姑娘乖巧地窝在她怀里绞她的麻花辫。

阿香难得地高兴,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热闹了,只是想到另一件事,欲言又止地看着朱徽茵,踌躇了半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朱姐姐,我这次回来,看到你们,心里高兴得很,阿诚少爷和小少爷都平平安安的,可是……”她有些红了脸,“怎么不见大少爷他……”

朱徽茵霎时止了笑脸,伸出食指点点嘴唇,朝厨房看了一眼,才回过头低声说:“他们跟你说了?”

“没有没有!”阿香急忙摇了摇手,“阿诚少爷和小少爷什么都没跟我说,我就是……”她越说越是窘迫,脸都涨红了。

“我只是心里难过,朱姐姐。我看着他们就想起以前我还在明公馆的时候,年年过冬至都是那么热闹,喝甜酒,吃汤圆,那时候明家的大小姐还在,最盼的就是这天家里人齐齐整整。我几年前回苏州老家,大小姐不在了,隔了这些年回上海,怎么又缺了一个人呢……”

她就算不明讲,朱徽茵也知道她要讲哪个。

“我也晓得我是不该问的,但是……”阿香语调微颤,“他……还会回来么?”

“……他是不是也和那些大官一样跑路去台湾了?”

朱徽茵目光顿时锐利起来,阿香看着她低下头几乎要哭出来,嗫嚅到:“……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到大少爷一个人在外头,冬至了连顿家里饭都吃不上,要是大小姐还在世,看着肯定也要难过的。”

朱徽茵低头不语,过了半响才说:“以后,这话可别在他们面前提起了……”

“吃饺子了!”明台欢欢喜喜地从厨房端了满满两碟饺子出来,个个白胖饱满热气腾腾。

“烫!”

“哎呀老吴你看着点晨晨!”

“手放下,净偷吃!”

“阿诚哥,饺子可都是我包的,怎么能算偷吃!”

阿香把灶上的烧好的汤圆搅一搅,端到一旁放着,就着昏暗的灯光把洗好的蹄髈、桂圆、红枣、香菇放进砂锅,她看着外面欢声笑语的一大家子人,真好啊,她想。

过了冬至没过多久就是旧历除夕,然而这开春的日子大家都没过好,从一月份到二月初上海就被国民党的飞机炸了几次,到了二月六号,67枚炸弹自上海天空倾泻而出,到所之处,一片焦土。杨树浦的工厂受损尤为严重,电厂无法发电,上海市区所有的工厂也停止了运作,原本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再次陷入黑暗。

阿香在的工厂已经停工了几日,她原在厂里头是有住处的,现在那里也被炸得不成样子,明诚明台不放心,左右她现在也没有工要做,就让她过来先避一避。阿香这几日总有些心绪不宁,脑子里总想起那炸弹落在她眼前的情景,她们的厂房被炸塌了半边,那可是钢筋水泥建的呀,要是落在人身上不得削去半边脑袋!好在那时她并没有在厂房里,身边一个操着宁波口音的工友阿姐拉着她赶紧往远处跑,那黑烟尘土熏得她要落泪。

明台看着阿香整理好衣服挎着一个菜篮就要出门,那眼睛下有还掩不住的青黑,担心她吃不消,拦着说啊呀你不要去了,到我同锦云那里一起吃好啦。

阿香低着头说:“小少爷你晓得我是闲不住的,我来这里占个地方落脚,什么都不做,我是心不安的。”说罢也不看人就走出去。

明台愣愣地看阿香走出去,明诚拿着文件从书房走出来,他看着明诚说:“你们两个吵架了啊?”

明诚失笑:“一天到晚瞎说。”他把文件极快地翻一遍,认认真真地放进公文包里,然后去点灯。入冬了天色黑得早,电厂被炸了之后一直是分区限电,每天电灯只有半个小时好亮,明诚都是趁着天光还亮把煤油灯打火机都拿出来放好。

“她刚刚突然问我,以前日本人打来的时候要扔炸弹,为什么日本人走了,中国人还要朝中国人扔炸弹……”

明台苦笑:“这个问题问我,我可答不出……”

明诚说:“我也答不出……就只好跟她说,等我们把不让大家过好日子的敌人都赶跑,就再也不会有炸弹了。”

阿香当时听了沉默了好一阵,她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杨先生,她失散已久的丈夫,他会不会如明诚所说是“不让大家过好日子的敌人”中的一员呢,啊不不,他那样善良,连家里偷跑出来的老鼠都不忍心去杀,那么他会不会和她一样曾身陷在这炮弹的压迫下,危在旦夕?

阿香痴念道:“照着您说,那些……敌人都被赶跑了,我先生也能回来了吧?”

 “您说,台湾离我们这里那么远,是不是也和我们是一样的?”

明诚有些意外阿香怎么提到这个,想了想安慰道:“应该快了,阿香,你看全国解放也用不了五年呢,台湾以后……应该就像我们这里是一样的,到时候你肯定就能见着杨先生了,好日子是不怕等的,啊?”

阿香点点头,脸上有了些红润:“我信您,我就好好过着日子,我等他!”

明台静静地听着,想起白天看到的废墟,有些感慨地说:“一切都会好的。”

明诚有些神往:“都会好的。”

这是一座坚强的城市,就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

他们只知道好日子是不怕等,却不知有些好日子终究是等不到的。

tbc

注:

(1) 一个士兵要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沈从文先生墓碑上的一句墓志铭,原句为黄永玉所述,这里被我挪用了,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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