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薇薇安

看我头像就知道我墙头有多冷
一不小心萌了冷西皮,所谓冷西皮就是,这个世上除了我大概不会再有别人萌了吧

【杨晰】谁说地主家儿子和童养媳不能有真爱

灵感来自小高年前剪的那个瓜皮头,我看乐了说好像年代剧里的地主家儿子。写了,本来没想发的,后来想想当给自己留个纪念。

ooc,都是假的,国际三禁,有二设,同性可婚,泥,不正经,隐形车。作者偷懒不想做文案工作,故背景架空,虽有提及历史实物,你们就当是虚指吧,大约是民国年间,就看个意思。这个文基本就是个换头,不打全名,胆小怕死,就大家都知道我写的哪对啊,你不懂我也当你懂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没写全名但是啥我给忘了,反正写的就是他俩)。那要不您还是别看了,还要看那就不许骂了啊!

1

不知哪一时哪一地,有一处高门大院,生出一段小儿女情。

2

小王先生一个人撩起长袍一角走在夹道,步履匆匆的。这一场雪下得急,纷纷扬扬一整夜,地面都被掩埋,走在上面要十分当心。小王先生走得快而轻,前厅已经有许多人在等,他是客人也没有让人久等的道理。

好大的庄园好高的墙呐。他呵出白雾。

就是一句话愣神儿的功夫,斜剌里突然晃过一个影子。

小王先生吃了一惊,几乎叫出声。

小心!

3

粉白软糯的一个孩子,看着只有五六岁光景,裹着好厚的衣服,衣饰华丽,宛如画上金童,被小王先生抱在怀里,给他轻轻揉额角。

疼吗?小王先生柔声问道。

孩子也不认生,亲昵地靠在小王先生胸口。摇摇头,又点点头。想抬手摸一摸额角,小小手臂被裹得藕节一般,抬起未果。

小王先生有些后怕,嗔道,你这孩子跑那么快做什么?摔重了怎么得了。

孩子细声细气地说,有客来,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他现要过去,跑得急些。

大约是府上哪个亲眷的小公子。小王先生抱起孩子慢慢走。

我与你同路,咱们一起去罢。

孩子搂着他脖颈,偏头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呀眨,终于拍手道,我知道啦,你是今晨来我家的他们叫你小王先生。

王先生是府上老爷的同窗,现在暂居高宅做客。他的独子,上下均称他小王先生,其实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罢了。

孩子搂紧他些,嘟嘟囔囔,你也是先生——我的学堂先生花白胡子老长,每日背着手凶得很,你可比他年轻多了!随即对小王先生偏头一笑,也好看多啦!

小王先生眉眼细长,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说你这孩子嘴那么甜,是抹了蜜罢。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松子糖,塞到孩子嘴里,看他腮边鼓起一块,仿佛存粮的松鼠。

一大一小俩孩子眼对眼笑起来。

4

到了堂上,衣香鬓影,灯火辉煌,还请了丝竹班子以娱嘉宾。

大家厮认见礼。

高家主母站在小王先生面前,把幼子推过去,温柔地笑,这是弟弟。

刚才还在他怀里吃糖的幼童顽皮地眨眨眼,嫩生生地喊哥哥。

5

小高少爷追在小王先生身后跑了一夜,恨不得把点心匣子里的糕点都塞他怀里。身边的亲眷都捂着嘴笑。

小王先生把他抱在怀里,这小小人儿才安分下来。

孩子嘛。小王先生笑着摇摇头,仿佛他大了很多似的。

6

雪彻底化净的时候,王先生要携妻儿告别了。

小高少爷仍无知无邪地伏小王先生膝头,撑着脸看小王先生给他叠纸船。

他问,你们就是要坐这个走吗?

是呀,坐船,走好远好远的路,去这里都看不见的地方去呢。

小高少爷这才生出不舍来,攥紧小王先生袖口,那你可记得回来!想想又说,你不来我就坐船去找你!

小王先生逗他,坐船在水上,风也大浪也大,一时不慎要落水呢,就回不来了。

小高少爷也是个固执性子,那我就一直往前开嘛。哎呀!说着又恋恋不舍地看他,你要记得回来!

小王先生拍拍他的背,我还回来看你,给你带个大船,比这还大还好看呢!

小高少爷这才高兴了扑进他怀里,两个人笑作一团。

边上的父母们面上犹带愁容,在担忧即将到来的离别和不知几时才有的重逢,还有些别的烦恼。此刻看到两个稚儿,才带了点笑意。

7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8

江水悠悠送行舟,年华如水般逝去,再见已是半个轮回的岁月过去了。

9

小高少爷隔着碧纱窗,带着担忧翘首期盼。

隔着窗可见屋里头人影绰绰。小王先生已是将近弱冠之年,较之六年前人长高了,也瘦了,是清隽秀气的好相貌,沉静的样子宛如修竹,只是眉间一抹愁。

他此行是带孝回来。

10

多年不见了。

小王先生看着对面久不见的昔日小友,曾经珠圆玉润的小童现在已经是翩翩少年的年纪,眉目漂亮盼顾生情。

两人捧着茶杯不说话,多少存着久不见的矜持拘谨。

不多时,小王先生把一个玻璃匣子推过去,里头放置一个好细致漂亮的宝船摆件,有半臂高,雕刻描绘无一不精。小高少爷忙放下茶盏双手接了。

小王先生回来第一次带上笑模样,浅浅淡淡的,这是给你的。

说好了给你带大船。

小高少爷眼睛有些发热,你还记得呢……

小高少爷叫声,哥。

小王先生略带疲惫地笑了,哪敢忘呢,短了你的礼,怕我们小少爷要去找我讨回来呢。

小高少爷双手攥得紧紧。

两个人面对面慢慢笑了,虽然是带点苦涩的,但总算能笑出来了。

11

书房里,还是一团愁云惨雾。

高太太还在用手帕拭泪,她隔着门远远望着对屋里的小王先生和小高少爷。

高老爷长叹一声,摇摇头。

好可怜的孩子。

他在少年时便失去了母亲,现在连父亲也离他而去了。而他的父亲在顽疾缠身之下,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写下书信恳请挚友对晚辈的一点庇护罢了。王先生家中这一支已无近亲,但实不忍唯一的独子漂泊无依,也是只得如此,无可奈何。

他家里再无其他人,此次小王先生扶灵归来,身边仅有一在家中跟了多年的老仆妇。

高太太把信折好,缓缓问,你们家小先生,看似有些不足之症吧?小时见他虽瘦,也不像现在,只剩一把骨头,血色也少。

仆妇答,小主人确实有些阴虚之症,不重,但是连着遭逢变故,悲痛郁闷之下饮食睡眠都见少,故而近来都是一副病弱样子。

高老爷宽慰道,且先放心安顿下来,过些日子找个好大夫调一调。

于是就这么住下了。

12

他?!

高老爷有些诧异。

哎呀你轻声些!高太太低声道。我看这个孩子就很好,我很喜欢,与吾儿可为良配。

高太太循循道,早几他们年来,我们两家虽未明说,但不是有意吗?这孩子孤身一人来,体弱可怜,这样也算有个安稳归处。

挚交之后,知根知底,温柔聪敏,这样的半子再合适没有了。

高老爷踌躇道,怕咱们孩子还小。

高太太抿嘴笑,说小也不小了,别府上有比他大三四岁的少爷,都抱娃娃啦!

高老爷松口气,好是好的,那也得孩子们愿意才好,只怕咱们这位小少爷将来嫌弃他年纪大呢。

年纪大?年纪大好呀!高太太笑道,年纪大会疼人呀。

13

小高少爷被母亲叫到房里吃点心,吃得急,略咬两口就急着抱着点心盒子要去找小王先生。近来都是如此,只要小高少爷下了学他两个天天黏糊在一起。

哎,站住!高太太拉住人。

小高少爷停下了,只看他母亲。

高太太摇摇扇子,说你急什么,还有话没说,怎么这样毛毛躁躁?以后和王家哥哥见得少了,可如何好?

什么!小高少爷几乎跳起来,急忙忙问他要走?!他又去哪里?

高太太眉开眼笑,故意岔开说,吾儿大了,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好不好呀?

小高少爷脸霎时刷白,呆愣片刻,急急忙道我不要!我不结婚!

高太太拿扇子遮了嘴角,盈盈笑道,给你说王家哥哥也不要吗?

小高少爷脸又红了,仿佛上了胭脂。

不好吗?

这次更急了,急忙道我没说不好!

高太太看着儿子点头,那就是好了。

小高少爷竟像出神一般,轻声道是很好的呀。

高太太瞧儿子有些痴态,觉得稀奇,哪里好?

小高先生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像画上的菩萨。

14

小王先生听完堂上二位长辈的话,咬着唇,脸上有些发烧。

高老爷和高太太殷切望向他,但此刻他倒是无端想起小高少爷,欢快的,恬静的,执拗的,烦恼的,满满都是他。渐渐又想到六年前来此地,现在物是人非,至亲已登鹤驾,只留下自己一个碌碌红尘中人。想起父亲病重时,眼睛里强撑着闪过一点光,叮咛他以后万勿保重。

小王先生静默良久,终于起身行礼,口内称,父母大人。

这事就算成了。

15

哎呀,脸转过来。高太太嗔怪着在小高少爷耳朵上拧一下。

小高少爷这才把头摆正了,投手把才换上的夏服扣上最顶的扣子。

自小王先生和小高少爷定了婚约,小王先生就从原来的房间搬至别院,平时甚少得见,是以他俩现在虽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倒是比初时见得少了。只有逢节庆,阖家人在厅堂上相聚时,可隔着诸多亲朋问好致意。于是这情窦初开的两个人儿,虽说住在一个高宅大院内,却跟生分了似的。

高太太扯平儿子衣襟絮絮说道,一会呢行动谨慎些,不要让亲朋看了笑话才好,哎呀跟你说呀,别看了,人又没有来!

小高少爷这才面前把目光收回来。

高太太打趣,我看我儿这是心急恨不得三媒六聘即刻成亲才好,倒不知道原来是哪一个不想寻亲事的。

小高少爷被打趣了不羞不躁,只是抿嘴笑。

成亲前不好多见,你当心着些。高太太临走前叮嘱道。

哎。

小高少爷应一声,笑得桃花眼弯起来,眼里的光却像狡黠的猫儿。

16

小王先生得回屋坐下时时间已晚了,今日端午,亲朋齐聚一堂,好不热闹,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忙忙碌碌,他是趁着戏班子堂会唱到尾巴时偷个空儿跑回来的。他本来体虚,既畏寒又苦夏,天一热连吃饭都无甚胃口,入夏来竟是瘦了许多,此番颇劳神,这会只一人坐在灯下默默闭目养神。

突然听得敲门声,小王先生睁眼问是谁?

我。

小王先生打开门,便是小高少爷站在当头,手里拿着一食盒,清清爽爽冲他微笑。

小王先生亦惊亦喜,忙将他让进来,左右看看才将门轻轻掩好。

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席间几乎不动筷子,想是胃口不好,拿了点吃食,好歹用些。

小王先生一愣顺口接道,我不吃点心。说毕顿觉失态,面上一红。

小高少爷倒是不在意,取出帕子将羹箸细细擦了,递给他。

没让厨房留糕饼,知道你晚上不爱吃这个,做了一碗小馄饨。

刀鱼馅儿的小馄饨,取新鲜江刀,将鱼皮拔下带出细若针尖的细刺,余下垫以整片猪皮,用刀轻拍,鱼骨取出抹下净肉,调馅包好,兑上热热的鲜鸡汤。刀鱼味美,惜乎刺多,这一道弄得干干净净,一点细骨不见,费功夫,更耗心思。

小高少爷在小王先生身边坐下,看他拿着筷子只是发愣,以为他怕刀鱼刺多——这人从来就不耐烦弄这些。

吃一点罢,再放就凉了,我让厨房弄干净了,没刺。

小王先生转过来细细瞧他,手里的汤匙在青花瓷碗里慢慢搅。良久对他说,你长高了。

小高少爷说,你又瘦了。

两个人倒像是隔了三年五年千里万里没见似的,不说话,只是痴看。

17

嗨呀!果然在这里!

门被一声推开,径直走进来一个衣饰考究的孩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拍手大笑。

小王先生受不得惊,被吓了一跳站起来,让小高少爷扯了袖口,暗暗护在身后。

姑妈到处寻你不见,我说不必找了,我知道去哪里,不出三刻必带回来。孩子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灵动得很。

我刚才问你要吃的你不肯给,原来是要藏着留给我新嫂子,小高表哥忒偏心!

小王先生还未开口招呼,听这小表弟这么一说,慢慢低头鼻尖都染上红晕,偷偷瞟一眼小高少爷,看他紧紧绷着脸,忍不住噗呲一笑,待要把手抽出来,又被小高少爷攥紧不放。

你跟来干什么?外头还要放炮仗呢,你出去玩。

表弟拍手笑,又作势羞他,说我这表哥是热糊涂罢,又不是过年放什么炮仗,哄我呢!

小王先生低头笑着柔声道,我也歇够了,屋里怪闷的,出去了,醉打山门还没唱完呢。说罢抽身走了。

哎!

小高少爷瞪一眼自家表弟,跺跺脚急忙忙追上前了。

表弟笑着看二人走了,坐下搅一搅还冒着热气的馄饨。

哎呀好鲜呐!我且消受了,多谢多谢。

18

春去秋来又一年,瑞雪迎春,就又是一年风景绝佳处了。

待到可把身上厚袄脱下的时节,某日时值天朗气清莺飞草长之际,高太太掐指一算,小王先生回来近一年多,小高少爷虚岁将满十五了。

高太太笑得眉眼弯弯,可办喜事了呀。

19

红烛高烧,金兽含烟。新人洞房内,暖光照画屏。

小高少爷把榻上最外层幔帐掀起,心内怦怦跳,仿佛十个八个雀儿在里头乱飞,撞得他心慌,可又有着极大的欢喜,满满的要溢出来。上一次见过匆匆一面是在除夕,现在将近半年过去,他在等待,他们都在等待,好像就是为着这一天小半辈子都等过去了。他再不见着他说上一句话,他的心就要立时碎了。

但他不会心碎。

他的心上人正好好坐着,在烛光里等他。

小王先生抬头看他,对他露齿一笑,细长眉眼弯成月牙。

你来了?

仿佛千山隔绝了比翼的飞燕,海雾迷失了探蓬莱的青鸟,但是最后总会见到的。

相遇,分离,又重逢,冲破重重迷障,就像前世有缘。

轻轻说一声,你也在这里呀。

小高少爷心里的雀儿顿时乖乖归巢,一下子就宁静了。

20

洞房花烛夜,自然是……

倒也没干什么。

婚礼循的旧俗,礼成前请好些人撒帐,红红的喜床上零零碎碎都是些花生桂圆瓜子,两人把外服脱了,坐在床边上一个一个拾起来,扔进红漆盒里,也不知道谁开的头,这新婚的小两口一边捡一边笑,头都碰到一起了。接着还拿了几个桂圆抛子儿玩,两个人一面扔一面嬉笑,与童年时毫无二致。最后,小高少爷想着小王先生在此等他,枯坐许久,怕他饿了,便把那桂圆剥开好些个,尽数喂进他肚内。

如此闹到子夜,红烛将尽,两人才依偎着倚靠在床头,一时静悄悄。

小高少爷这一天下来,此时已经困倦不已,还是硬撑着眼皮跟他哥说话。

哥,真像做梦。

是啊。

这就是结婚啊!

是啊,这就是结婚了。

小高少爷翻过身揽着小王先生的腰,耳贴在他心口处,只听那一处蓬勃有力的跳动声。

小高先生仰头看他,粲然一笑,哥也一样。

他钻进小王先生怀里,小王先生把他抱紧,听他喃喃道,我刚才想到你,心跳快极了,砰砰砰砰,活像要蹦出来。他爱娇地拿下巴蹭了蹭小王先生胸膛。

小王先生笑着抚摸他的后背,看他眼皮子打架,说心再不跳那可是活不成了——困便睡吧。

胡说!小高少爷即将入梦,还要迷迷糊糊回什么死啊活啊,我俩生死都在一起的。

小王先生忍不住笑着捏一捏他白净白净的脸,慢慢合上眼睛。

21

次日清晨,新人照例向父母大人请安,一起用罢早饭,各处转了一转,近晌午小王先生才得了空。

小王先生把卧室内一个顶大的樟木箱子打开,里头放着好些从家里带来的金银细软首饰印章,乃至家里早先收藏的曲谱旧书字画都在里面,东西不多却杂。还是前几天家中老仆提醒小主人,趁着天光尚好,那些旧书倒是要多拿出来翻一翻,晒晒日头。

她看着小王先生,慢慢说道,好歹多翻一翻吧,放久了生虫。

小王先生做活计跟他说话一样,都是慢悠悠的,气定神闲的,他倚着箱子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放,遇到有趣的书还多翻几页。及至到了最末一层,倒是翻出一册他未曾见过的稀罕物。

只见那册子装帧精美,封面外设绢帛,上写了个名目,大大的“鸳鸯秘谱”四字。

小王先生一时竟楞了,呆坐半晌,忍不住轻轻翻开。一看之下,面上泛起赤色直红到耳根,心里仿佛庙里和尚念经敲的木鱼,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大。

只见那册上画的竟是赤裸裸的爱侣交缠形状,有男子和女子的,有男子和男子的,甚至是拿了些他从未见过的器物行那事的,柔情蜜意,春闺帐暖。

他也隐约知道,许多人家为儿女婚嫁准备的妆奁必有春画,但从未听说自家中还有这东西,加之他父母早丧,实在无人跟他说过此种秘事,他自己也没怎么想着。

小王先生咬着嘴唇,脸上火烧一般把图册慢慢看完了。

22

哥!

小王先生乍一听身后清亮亮一声,手忙脚乱又把图册放进箱子掩好了。

我给你拿了百合绿豆水来,天好热……你怎么了?

小高少爷看他呆坐着皱眉头上前要探他额头。

小王先生把小高少爷手拉下来,勉强一笑,什么事都没有,这些书啊画啊好拿去晒一晒了。

小高少爷挽起袖子待要帮忙,被小王先生拦下了。

嗨呀,不用不用,我都收拾完了,你坐下别动,这天怪热的。

小高少爷迟疑一番,还是撂开手坐下了。

23

但是小高少爷是何许聪明人也,从来你不让他干的事他偏要干,他嘴上虽不说却将这一件小事存在心里。

于是某日趁着小王先生不在府中,将那本鸳鸯秘谱自一个五斗橱深处翻了出来,不但翻了出来,还饶有兴致细细赏玩了一番。

小高少爷点点头,原来如此,这般这般,觉得其中大有关窍,能得其法门,日后倒也不失为韵事一桩。

当然,这是后话了。

24

小高少爷自幼上的族中私塾,开蒙极早,老先生是前朝的秀才,四艺不说精通,但都入了门。琴棋书画中,又以琴艺较为生疏——他天分极高,实在近二年入了新式学堂,课业太重,练得少了。

这日秋高气爽,是个好天气,他二人难得闲了,小高少爷把挂在墙上的琴取下来,试了试手,总觉有些生涩凝滞,这会正皱着眉看谱子。

小王先生在旁边拿一本书,也没翻许多页,看他良久,终于忍不住一笑,指道这里错了。

小高少爷抿一抿嘴,你还笑我!说罢把谱子一推。

小王先生摇摇头,亲昵地点点他鼻子坐过他的位置,凝神静气,略弹奏一曲,音韵如潺潺流水,不绝于耳。弹完他自己也有些得意,说是久不碰了看来还没忘。

小高少爷拍掌大笑口中称妙,我只知道哥哥通音律,不知道已经可以做我的老师。

小王先生失笑,那我可不敢当。

小高少爷附在他耳边说,当得!曲有误周郎顾,我只有一个王郎,你也顾一顾我。

25

转眼又两年,小高少爷又到了升学的年纪,此时他已是个俊朗的少年郎,个子如春生的竹子窜得飞快,已经比小王先生还高,日常里说话都可低头看他。

此去求学,要到远离家乡的松江府去了。

小高少爷人还未走便带着满腹踌躇,拉着小王先生到书房将此事细细说了,对方倒是豁达,只笑答道求学上进是好事,你只管去,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小高少爷对着他叹气。

我不放心你呀。

26

夜里小高少爷穿着里衣坐在床沿,看着小王先生手脚不停地帮他清点衣物行囊,终于忍不住喊哥你也歇一歇。

小王先生说点齐了好,免得遗漏。说罢看向他的小丈夫,只见那小可人目光盈盈地看他,千般柔情,万般眷恋,眼角透着一点红,登时心软如糖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小高少爷无声一叹,环住他好哥哥的单薄肩膀,头埋在肩窝处撒娇似的蹭。

小王先生失笑,他和小高少爷自小亲近惯了,不以为意地抚摸他的肩膀,说你今晚可有些怪。

小高少爷轻声说道,想你念你。

小王先生捧着他的脸在灯火下细细看,忍俊不禁道,这还没走呢——看小高少爷瘪了瘪嘴马上说道,不是有寒暑假嘛,你可以回来,或者,我过去看你?

小高少爷立刻说你可别忘了!说罢又靠过去将人搂住。

小王先生突然也心生别愁,依恋地揽住他。正自温存,小王先生突觉得面上发烫,刚想松一松,小高少爷轻轻亲一亲他,随后在他耳垂处轻吮一下,这一下惊得小王先生心里似有个捣药的药杵,砰砰砰,扰得他神魂颠倒。他与小高少爷虽亲密,但是成婚后两年一直当他是弟弟,是孩子,绝少此狎昵之举。他凝视他的小弟弟,已经有了长身玉立容貌俊秀的大人样子。

小高少爷托着小王先生的软腰,挽得离自己再近些,两人贴在一处,小高少爷看他既惊且羞的样子没忍住附过去说了一句悄悄话。小王先生听后面色飞红简直连指头尖都是烫的,嗔道你这孩子,书也乱看得!

小高少爷低声笑笑,压着嗓子说孩子长大了。说罢径直用手掐灭烛火,放下帐子,将小王先生放置在榻上,边解扣子边说,这书很该看一看,鸳鸯密谱,他边说边凑到俏人儿耳边吹气,我们不就是鸳鸯?

一夜春宵帐暖。

27

少年爱侣,分隔两地,偶尔思念起来,也有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以前那段分开的日子。

但总归不一样的,此时已不同往日。

小高少爷人虽不在,心里还是牵挂着,书信是不断的,每月必有二封,他平时看着是沉静斯文的样子,写起信来却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举凡新奇见闻日常琐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每日吃了哪些饭食都和他的好哥哥说上一遍。

自然也有情话絮絮,以寄相思。

“我恨月华不在我的唇边,它照在你处,替我吻你万千。”

“今日与同学去踏青,树上有花,竞相开放,鲜妍美丽,但是没有你在身边,哎,顿觉它不够可爱了。”

小王先生都把来信当宝贝般再三细细读来,每一封都好好收在一个匣子里。他回信也很勤,但又怕太分丈夫的心,多是循循劝学之语,嘱咐他好好读书切莫懈怠,家里都好他也好,只是最近得了闲帮父亲大人处理些生意事宜,略略忙些,在学校不要吝啬伙食,务必吃饱穿暖前日又给他汇钱去云云。

最后提笔想一想,又加了句闲话,家里种的玫瑰开了。

小王先生停下笔,把信纸吹一吹,待墨干透他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天气渐热,夏天就要到了,这么想着,好像也不难熬了。他低头思索一回,看着窗外的玫瑰笑了。

28

小高少爷拿了信,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从信封里抖落几片玫瑰花瓣,鲜红鲜红的,像爱人的心血。他小心翼翼拈起来,仍有余香。

有要好的同学旁边看到了,笑着打趣他,哟,这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贤夫人好风雅。

小高少爷也不回话,只把桃花眼笑得如同弯弯月牙儿一般。

29

小王先生展开信找个角落自己慢慢读。

“我最亲爱的密斯特王……”

小王先生笑出声,这是学了多少新奇玩意儿都藏不住呢,自学了洋文后信里就多了许多时髦词儿,逗得看信的人直乐。

信的末了,说自己再有不到一周学校就可放暑假,说不定这封信到的时候自己也到家了呢。

小王先生看着不禁喜上眉梢,突然想到以往种种,一时情痴,只是垂着颀长的脖颈默默出神,倒连身前来了人都不曾发觉。

小高少爷带着一身风尘仆仆,放缓了脚步,生怕惊着眼前人。他手里提着行李箱都不曾放下,轻轻柔柔地问,你坐这想什么呢?

小王先生瞪大眼睛几乎以为是幻听,猛然抬头,发现居然是日思夜想的人儿回来了,一时间惊喜交加,木愣愣坐着看他,话都说出不来。

怎么了?这就认不得我啦?小高少爷笑吟吟地用拇指揉揉小王先生眉间。

他说,我回来了,我最亲爱的密斯特王。

30

少年伴侣重逢,很是过了几日蜜里调油的日子,其中恩爱缠绵自不必说。

时入盛夏,已是花红柳绿时节,蝉鸣蛙声,不绝于耳。这日早晨,小高少爷在早饭桌上便提出要与小王先生搬去别馆小住。那是家里临河的一处产业,不大的院落,庭轩错落,小巧雅致,绿萝藤蔓遍植,四时花开不断,清凉安静,是最宜消夏的去处。

那里安静,最宜读书修养,哎呀,母亲您就准了我们去吧。

高太太速来疼小辈,看看小王先生苦夏后的消瘦样子,再看看儿子的眼底青色,哪里还有不准的?立刻一叠声打发人收拾房子。

小高少爷原没有提前跟小王先生说这一桩事,小王先生听后也是一愣,抬头看他一眼,只见小高少爷双目闪闪,狡黠地冲他一笑,自己也忍不住低头弯一弯嘴角,急忙忙喝一口粥掩饰过去了。

31

小王先生倒是第一次来别馆,见此处布置不同祖屋大宅,处处玲珑雅致,他也很觉新奇,恨不得三步一停五步一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跟出笼了的鸟儿一般。小高少爷也不多说,只默默背着手跟在他后面,抿着嘴笑。

看!小王先生一时高兴忘形扯着小高少爷袖子,指着一处。

开得好旺的玫瑰,比家里的长得还大还漂亮!小王先生啧啧称道。

小高少爷定睛一看,大笑起来,还用扇子戏谑地点点小王先生的鼻尖。那是月季,哪里是玫瑰?

说罢走上前去,亲手挑了一朵开得最盛的折下来,递到小王先生跟前,道你闻闻。

小王先生凑近一闻,果然半点香气也无。

不香。小王先生摇摇头。

小高少爷一笑,把花斜斜插在小王先生领口的扣眼处,小王先生也觉好笑,把花接了,托在手心细看,半晌后摇头,说还是玫瑰好。

小高少爷赏着花,闲闲答道那也容易,改日让花匠搬两盆来。

小王先生想一想,兴致勃勃道,也好,那把家里那两盆茉莉也搬来吧!

小高少爷回身看他,挑一挑眉,说哦,哥还喜欢茉莉呀。

小王先生点点头,茉莉好养活,家里那两盆,快开了,好香。他喜它洁白可爱,小巧馨香。

小高少爷牵着小王先生到廊下阴凉处坐着,掏出手绢擦他额上细细的汗珠,爱怜道出了那么多汗。随即又打趣道,玫瑰茉莉,香气媚人,离它三尺,熏香扑鼻,原来哥哥爱的都不是君子花。

小王先生一听顿时起了争辩之心,天生万物,人尝百草,一物生来就有生来的道理,玫瑰茉莉可入馔可赏玩,可制膏脂香囊,物尽其用,怎么又算小人呢?难道梅兰天生也是写着君子两字生出来的?后人寄托附会,说他是君子便是君子,小人便是小人了。

小高少爷原是随口逗他来玩,不想引出这一番大道理,不禁扶额失笑,好好好,是我狭隘了,引出先生为了天下玫瑰茉莉好一番辩白。

小王先生想一想,说道不过人还是分君子小人的,这点道理我还懂得。

哦,小高少爷凑近了,抓住小王先生的手问道,那你是爱君子还是爱小人?

小王先生看他忍不住噗嗤一笑,这话问得有趣,怎么,高公子还要自认是小人不成?

小高少爷正色到,那不尽然,为人处世自然要遵君子道,不过……说着忍不住靠近小王先生耳语一句私房话。

小王先生面皮薄,小脸顿时红个通透,瞪他一眼,挣开手,嗔道不正经,晴天白日不说好话,我走了。

小高少爷笑道哎哎哎,这也是你我要紧的事,怎么就不理我了。说罢追上去牵过小王先生的手,抓牢,两人一同走了。

32

二人在别馆着实过了一阵逍遥日子,万万不曾预见有乐极生悲的一天,说悲么倒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令小王先生略吃了些苦头。原来某夜他二人在屋外搬出竹榻,摇扇乘凉,赏月观星,兴致颇高,一时回晚夜风吹多了,次日起来小王先生遍觉体软乏力,初时还不当回事,歇了一觉精神好些,却又开始咳嗽起来。这下把小高少爷一颗心吊得不安生,立刻请了大夫来看,开方子抓药,这才稍稍宽心,只守在小王先生身边片刻不离。

小王先生看着那一碗乌黑药汁直皱眉头,小高少爷柔声细语地劝,好说歹说咬牙吞下去了,碗没放下就咳得捶胸顿足,小高少爷皱着眉头地给他顺气,然后把眼角的泪水轻轻擦了,一脸愁容道怎么这样厉害。思忖片刻,把此行唯一带来的小丫鬟桃红叫来,哪里取的药,几时煎的,如何煎法,细细问了。

小王先生白着脸倚在床头听完这主仆一问一答,柔声对桃红说好了,你去吧。待小女仆退下,再看一看小高少爷,还是一脸不痛快,也不说话,便轻轻推一推他,说你别生气。

小高先生垂头丧气道我不生她的气,我气她做什么,一个小女娃娃,我气我自己,怎么不是我病了……

小王先生忙去掩他嘴,胡闹!这话也说得?

小高少爷抓住他手亲一亲,闷着头又把药方看一遍,叹口气,最后说道,是它了。遂坐到桌前,将一包包药材拆开,取一只筷子慢慢地拨,将里头的旋复花仔细挑出来,用干净纱布包好,再与其他药材放好,如此反复。

到了夜间,小高少爷亲自取了药罐炉子,生了火坐在门口煎药,小王先生看着他高高大大的个子,缩在一个小木凳上,一边守着火一边拿了本书摊在膝头,时不时翻上一页,实实在在的学生模样,便觉得自己的小丈夫着实乖巧可人疼。他披衣服起来倚坐在床头,叫他,哎,怎么拿来屋里煎呢,一屋子药味儿?

小高少爷抬起头眨眨眼,说我想多看看你。

小王先生不禁把眼睛都乐弯了,顿一顿说你先别看了,我要考你。

小高先生侧耳倾听。

这药香肆意,能熏一屋子,比点上香还管用,你说他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小高少爷把书撂下,忍俊不禁,苦笑道哥,您就别难为我了,一句玩话值得这么惦记。

小王先生难得看他吃瘪,不禁好似顽童般得意大笑,禁不住又咳起来,小高少爷三两步上前为他顺气埋怨道可少说些话,养一养嗓子罢。

小王先生看他,摸一摸他的脸,说这一天可算见着你的笑模样了。小高少爷覆上他手背,极爱恋地蹭两下,絮絮叨叨等你好了我就能笑了。

那么药是一定要吃的,小王先生端着那碗药汁,眉头皱成个八字。

小高少爷知道他这个哥哥于此事有些孩子气,最不喜吃药,怕苦,以前是体弱有恙,没有办法,自结婚以后,这事总爱要他哄着。

小高少爷从八宝食盒里拈起一片蜜渍金桔,笑道,快喝吧,良药苦口犹如诤臣,我这里还有一个口蜜心甜的小人,待先生吃完再好好发表一番高见。

小王先生没好气捂着脸看他一眼,也罢,咬咬牙将苦药一口气闷了,忙将小高少爷手里的蜜饯含了,还是苦得一激灵,于是紧了紧衣服,装模作样叹道,看来水至清则无鱼啊。

两人相对一笑,把这一段口舌公案暂且了结。

(注:旋复花,这味药可以止咳怯痰,但入汤剂需要包煎,药材用纱布包好再煎,因药上附毛,不包煎细毛滤不净就会刺激喉咙。)

彩蛋:

高宅内房子虽老,但因从老主子到少主子,都是爱赶时髦的人,加之少爷是念过洋学堂的,所以添置了好些洋玩意儿,年前府上通了电线,白花花的电灯一开可比点多少根蜡烛还亮堂。没过几月,府上又新添置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大伙儿都没见过,纷纷好奇,小高少爷说了,这叫留声机。

小王先生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他又通音律,这下真是爱不释手,恨不得整天围着它打转。

小高少爷也是好乐之人,看他喜欢自己也高兴,这天便拉着小王先生,将自己收来的唱片一字摆开——有自己买的,也有老师送的——问道,你想听哪个?

小王先生一看,哟,原来那么多藏私。从西洋歌剧到新近红星的时髦甜歌无所不包,小王先生挑挑捡捡,只觉眼花缭乱,和小高少爷说你随便放一张吧,我看着都好。

小高少爷依言放一张,拨动转针,柔美动听的女声婉转悠扬,不绝于耳。

小高少爷低头看,对小王先生说道是法兰西人写的西洋戏,这段是……没说完便停下来,眼见小王先生已然入了迷,仙音充耳,再听不进旁人说什么。小高少爷默默一笑,不再说什么,与爱人沉浸在这乐曲声中。

一曲终了,小王先生感慨道真是好听,我虽不解其意,却也体悟得其中缠绵曼妙的情致。小高少爷拍拍他音韵之美就是这样了。

小王先生拿过唱片端详,the flower duet,他不懂,便问这说的什么?

小高少爷在他跟前宛如羊羔般乖顺,凑近了告诉他,这是法国人写的西洋戏,歌剧拉克美,刚才放的是第一幕唱段云云。小王先生听得兴起,指着封面问,什么意思?是曲名?

小高少爷点点头,the flower duet,花之二重唱,他顿顿,又叫玫瑰与茉莉二重唱。

小王先生听了抬头看他,小高少爷还是那副乖顺样子,目光闪闪,若水映晨星,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实在耐不住拧一拧丈夫的白净脸蛋,重重道,你啊,这个促狭鬼!

小高少爷带着顽皮得意摸摸鼻子。

当日下午吃茶点,备的茉莉花茶和玫瑰糕。

33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余下的时日里,小王先生很是被按住将养了数日,期间所有饮食起居一应由小高少爷照管,安排得妥妥帖帖。小王先生夜间易咳,不好安睡,只能垫高枕头倚着才稍稍好些。小高少爷比着病号还草木皆兵,身侧稍有动静就惊醒起来,迷迷瞪瞪睁大眼睛,问他是不是要起夜喝水。

小王先生看他眼底青黑,叹口气,这算怎么回事,我好了你再折腾出病来可怎么得了?好辛苦了。

小高少爷把鸡粥端过来——近来他就只好吃这些个,病中宜饮食清淡,禁一切发物,是以小王先生多日来嘴里淡得简直要发苦。

小高少爷搅一搅粥递给他,说不辛苦,那也得等你好了再说。随即皱眉道,不合胃口吧?最近吃少多了,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小王先生本来肠胃弱,更兼夏日病中,不思饮食,是掉了好些斤两。听得小高少爷如此说,也只是恹恹答道,睡多了,也吃不下。说完待一看对面的少年尽是老成忧心之色,他实在不忍,强自安慰道,也不是大事,少动便少吃,倒是省了发胖之忧。

小高少爷定定看他,由衷道你要是真能胖些,我倒是放心了。

如是过了几天清淡日子。某天傍晚,小王先生病愈后倚窗而坐,此处可看到外头河道,残月初升,疏星点点,河上扁舟已亮起灯火,不知是载着哪一家的夜归人。有做小营生在水上贩卖蔬果鱼肉水陆干货,小舟汇聚,宛如集市,熙攘热闹处即是烟火人间。小王先生回头看了看小高少爷,这人正低头写字,此刻如心有所感般抬起头来,微笑问道怎么了?

小王先生静静看他,末了轻声说我饿了。

小高少爷搁下笔站起来,正要说我去厨房……

我想吃馄饨。

34

小王先生拉动绳索时几乎笑软在小高少爷怀里。

此刻已过饭点,勉强可算夜宵时间,侍女桃红近日服侍病患,也劳神不少,是以今天早早被主人家赶去歇息,已经睡下。小王先生和小高少爷一向宽厚待下,实在不忍再把那小女孩唤醒。

幸而忽闻墙外有走贩叫卖,一听,可不是现成做馄饨的?打开卧室的窗便看见了。

小王先生还在踌躇是否加点钱让伙计绕路送上来,小高少爷拿出一个竹篮,笑呵呵道,何必麻烦,有它呀!

竹篮上系吊绳由窗口放下,煮好的鸡汤馄饨盛好在大瓷碗里,置于竹篮中,楼上的人复拉上去,实在商客两便。

小王先生虽然少时跟父母在外浪迹,但一应饮食都有老仆照看,何时见过这个?一时好奇非要自己把竹篮抽上来,一边拉绳一边笑,细细的手腕子都有些颤巍巍,看得小高少爷又好笑又心惊,赶紧把这消瘦躯体揽在怀中,借了一点力去,三两下把东西抽上来,将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小桌,看小王先生擦拭眼角,无奈道哪里那么好笑啦,快过来。

小王先生笑了一场此刻精神大好,汤匙在碗内搅一搅,吹一口热汤,问道你以前都这样?

小高少爷一愣,什么?随即醒悟,故意装作神秘的样子,压低声音说,悄悄告诉你,我以前来此地都是偷偷叫吃的,他们都不知道,怕我吃了东西不干净,所以我,我呀,背着他们吃夜宵零嘴儿。

小王先生看他那样子被逗得笑弯眼睛,像此刻天上残月,也刻意低声答你哄我呢。

小高少爷摇摇头,此处前后两条街巷,不才已可为之著书立说。

言下之意是以往没少偷跑出去玩了,此地好吃好玩的已经烂熟于心。

小王先生顺嘴道,平日也不怎么见你出门。

小高少爷冲他浅浅笑,有你在我还到哪里去。

小王先生看他目光温柔缱绻,一时愣住,虽然只当他一时戏语,也禁不住喜羞参半。当下只吃了三四只馄饨,便把瓷碗往前推。

我不吃了。

小高少爷叹口气,猫儿食,猫都吃得比你多。说罢将用同一副羹箸埋头吃起来。他吃东西安静斯文,汤汁一滴不洒,可让看的人都觉得香甜。小王先生一边看他一边给他轻轻打扇子。

小高少爷咽下一口,对他说,你要是爱吃明天我让厨房熬鸡汤做。说罢用手背贴一贴小王先生的面庞。

哥病这一场,瘦好多,是得补一补回来。

小王先生无谓一笑,也不是很爱吃,就是……

小高少爷疑惑地看他,什么?

小王先生像陷进回忆里,慢慢说,想起以前吃过最好吃的一次馄饨,有一年端午时候吃的。

你还记得呀。

哪能忘呢。

35

爱侣相伴闲度日,便不觉时光之飞逝。转眼开学在即,小王先生照例亲自将行囊细细收拾,送小高少爷启程,又是一轮明月照两地人。

书信倒是时时不断的。不过自入秋来,除了书信,小高少爷寄来的东西更多了,都是新奇玩意儿。唱片新书杂志,《良友》《美育》《开明》,新出版的《西洋美术史》,新翻译的外文小说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信里也可看出一个青年人的激情荡漾。总是这样,他是什么都可跟哥哥讲的,小王先生知道他学了什么去了哪里,与何人交游,通过老师加入了新成立的艺术社团,有志者畅谈古今侃侃而谈。

“吾辈置身于前所未有之大变革。”

然而外间风云变幻,也还是一腔热血不改,满怀深情不改。

“我在此地是很好很好的,吃住都好,没有烦忧,除了想你。”

有大志向,也有一腔眷恋痴缠。

小高少爷也是极妙,情话缠绵下笔生花,信上称呼却极端庄正经,多称小王先生吾兄,最亲昵不过是赶着时髦称呼一声“最亲爱的密斯特王”,那也是一时戏笔了。他自己严肃就罢了,也不让家里人乱叫,家中婢女桃红年少无知,还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少爷的太太不叫太太,别的府上都那么叫——自二人结婚以来,家中上下还是称呼小王先生,确与其他人家不同。

小高少爷笑而不语。

桃红又问,那怎么听说,从来别人家里的太太巴不得姑爷日日守在家里,我们家的太太这般舍得。

小高少爷不答,目光悠远,是啊为什么?

桃红气绝,我问少爷,少爷倒来问我!

小高少爷敲她脑袋,我们两个自然知道,偏不告诉旁人。

这话让小王先生晓得了,晚间一个人在卧房默默独坐,想起白天收到小高少爷书信,又展开来慢慢看。

“你我虽为琴瑟之好,更有知己之谊。君居吾家,犹如凤栖梧桐,乔木虽好,亦不敢因此夺君子冲天之志。大千世界,造化神奇,兄长实非安于小小内宅之辈……”

他们是知己,是一对憧憬朝阳的凤凰。

小王先生叹口气,把信纸紧紧攥着贴近胸口,心里闷闷的,又酸又甜,一时竟咂摸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往事如画纷至沓来,脑海里全是他们数年相处的点滴。

待他灭灯上了床和衣而卧,手里还紧紧抓着另一侧空空的枕头,那上面绣的交颈鸳鸯,恩爱异常。

想他了。

36

小高少爷回到那天已是冬季,正下了好大雪。小王先生得了消息,匆匆走在夹道上,到前厅时,见小高少爷正站着与父母说话。小高少爷看他匆匆行来,忍不住上前拂去他头上的雪花,轻声道,急什么,我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

小高少爷坐了片刻,便要回房内梳洗更衣。他与小王先生牵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夹道上,雪极大,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

小王先生突然开口道,真快呀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

小高少爷紧紧握着他手,说是呀,可真快,很多年了。停一停他又说,还会有很多年的。

37

今岁是寒冬,冷得呵气成冰,外头行人寥寥无几,最宜在家猫着。

小王先生畏寒,恨不得日日倚靠熏笼取暖度日,门都不要出了。小高少爷怕他受冻,吩咐仆人将卧房内多加碳炉,熏得桌上的水仙花都开了。

白日无事,既不出门,倒是可以弹琴读书,近日来小高少爷倒给自己寻个新差事,自告奋勇要教小王先生英文,小王先生笑道如今你倒是成了我的老师。

小高少爷难得肃穆,既然认我做老师,那就是要真正学起来,不得马虎。

小王先生难得看他这样儿,又笑又惊,指着小高少爷说,不得了,出去一年如今已可对我说教起来。

小高少爷憋不住,抓住他指头包紧在手心,撒娇道哎呀我的好哥哥你就听我的吧!

小王先生有些好奇,继而笑道那我学了,你要帮我给琴上上弦,前儿我弹有些松了。

听听,竟有学生使唤老师这般肆意。

小高少爷点点头,成。

小王先生瞪他,好笑道,我是真奇了。

说是这样,老师教得认真,学生学得用心,小高少爷竟似上了发条,连写带读,倾囊相授,很有些循循善导的老师模样。小王先生先前并不通外文,但他聪敏认真,学得极快,小高少爷连连夸他,得意之余忍不住打趣,高少爷如果当年操琴也有此等劲头,早成大家矣。

小高少爷回道,这有何难,自今日起你习得一章我就练一支曲子,大家不敢当,可有小成。

小王先生挑眉鼓掌,好志气,如此添个彩头才好。

小高少爷大手一挥,自然有。至于赌的什么,容后再议。

那么词句是要背的,虽然有些舶来品着实让人不解其意。

小王先生在他的小先生书上圈出一个词来。

小高少爷一看,哦,用笔写下来,Romanticism,浪漫主义。

小王先生不懂,浪漫主义,什么意思?

小高少爷一愣竟一时语塞。

小王先生又问,主义什么意思。

小高少爷无奈道,这可大有说头,能掰扯好几天呢,你先记着罢,我再慢慢跟你讲。

小王先生皱皱鼻子,嘀嘀咕咕,真是……算你欠了两支曲子啊!

小高少爷苦笑道,哎,是。

38

到了也没有下文,是添了哪种彩头,小王先生当他一时戏语就过去了。

及至来年夏天,小王先生出了一趟远门,才回得府内,就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传来,清脆如珠落玉盘,他加快脚步走去,果然在书房见多出一架钢琴,多出一个人。小高少爷听得脚步声惊喜地转身来你回来啦!

小王先生细细端详,小高少爷又高了些,也更瘦了。他走过去慢慢把手放在丈夫的肩上,小高少爷会意,又坐正把曲子弹完了。

一曲终了,他把放在身旁还带着晨露的玫瑰花递给小王先生,顺势亲亲爱人的指尖。

赠你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小王先生轻声念道,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你说曲子还是花?

小高少爷笑笑,两者皆而有之。

小王先生指尖轻轻抚摸深棕色的立式钢琴,那这是?

小高少爷凑近他耳畔说话,轻柔得仿佛落下一吻,花赠佳人,琴赠知己,这是冬天赌的彩头,我认输。

说罢真的俯身去吻他,都是你的。

39

侍女桃红和家中服侍多年的老嬷嬷闲磕牙。

桃红奇道,近日少爷怪得很。

怎么怪法?

也不让旁人进卧房伺候,连更衣倒水的活计都揽了,我们下人倒是省事了,可就是……

小女孩疑惑道,实在是奇了,竟看着少爷是左一趟右一趟,不早不晚的,端着面盆往外泼了好几趟水,一天少说有个三四回,难不成这人一天洗脸擦手比吃饭还勤快,以前也没有,你说怪不怪?

老嬷嬷看着这孩子,满脸稚气,还是不知人事的年龄,略有无奈,心说那是人家闺房秘事,你哪里晓得?

桃红气鼓鼓的,我去问小王先生,他还不好意思,摆手不让我帮忙,你说怪不怪了?

嬷嬷一叠声叫道,哎哟你可别了,我的小祖宗哟!

桃红愣了,啊,为什么呀?!

40

这天桃红蹲在自己侍弄的玫瑰花前,气得跳脚,眼见那花儿是一天比一天没有精神,都蔫儿了,一看就是水浇多了,淹坏了。

桃红急得跺脚,少爷啊,您可别再往这儿泼水了,花儿都泡没了!

后来小高少爷出国留洋,小王先生也跟着去了,俩人都修习艺术类,情投意合,琴瑟和谐,桃红终于不用担心她的花儿了。

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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